天下钱庄二楼雅室。紫檀博古架在落地灯下泛着幽光,那盏八宝宫灯的光晕将红木茶台罩在柔和却凝滞的光圈里。七八个头发花白或秃顶的脑袋凑在灯下,空气里弥漫着上好明前茶的清香,却掩盖不住那股暗流涌动的审视与灼热。如同群鸦围伺。
赖昌华小心翼翼托着那面刚刚擦净绿锈、重见天日的战国四兽四山字铜镜,指尖划过隆起的镜背,感受着云雷纹的冷硬与夔龙雕琢的遒劲弧度,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震撼:
“二十三公分!比长沙走马楼那一方镜大了整整一圈不止!这水银古的包浆……这四山的力道……是埋在东楚老坑下的东西!比当年曾国墓里出的那方蟠螭纹规矩镜……还要气魄雄厚!”他声音带着南湖人的感慨,铜镜在灯下转动,沉厚的银灰色底子上流动着千年玄光。镜缘处一道细微冲线在光晕下纤毫毕现,却无损其厚重如山,反添历史沧桑。
紧挨着他,叶国军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住手中那尊汉代纯金龙首。龙首沉甸甸压在掌心,通体赤金,毫无杂色,是真正不含半分铜锡杂质的足赤!水滴状的龙睛以两块鸽血红宝石镶嵌!光线下折射出血色般浓烈深邃的光泽!指腹抚过龙鬃处细密如织的鳞片与额角扭曲虬结的凸棱,那触感冰冷坚硬,如同龙鳞化石!“汉代帝王封禅……祭祀太庙的祭器?! 这金工!这雄视八荒的威仪!绝非侯爵敢用!这东西要是在荆州马王堆那边的大墓出来……”他喉结滚动,后面的话噎在喉咙里,只有掌心金龙沉重的份量提示着一种穿透时空的皇家意志。
“好东西压手哇!”赵福来声音洪亮,不客气地从叶国军手里接过龙首。这辽博老馆长平日不显山露水,此刻却如同换了一个人!他变戏法般从怀里摸出一支笔状的多频强光手电,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柄寸许长的显微单眼放大镜!手电强光如同利剑,直刺龙首昂起的中空口窍深处!白光穿透黑暗,立刻在口窍深处的内壁上映出一片奇异的光影!接着那柄特制的单眼放大镜被他像狙击手般稳稳托起,左眼眯紧,右眼死死贴在镜片上!嘴里念念有词:
“不对……这糙里带着精……绝对不是砂芯失蜡法留下的粗面……有纹!是……针刻!阴文反走刀!” 粗大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红木桌面,“龙……水……寿…… 不对!是‘长寿永康’!永字带了个走刃儿的边儿! 好家伙!汉隶变体走刀! 这是封在太祝祠铜函里的东西才有的待遇!”他那张圆脸因激动而充血涨红,鼻孔翕张!
“长——寿——永——康?”邱展华院士猛地夺过放大镜,几乎要把脸埋进龙首张开的巨口之中。灯光下,龙首咽喉深壁处,四个极不起眼的、细如蚊足却字口深峻、如以金针硬刻在黄金胎体上的反体阴文在强光中纤毫毕现!“金文刀刻!反体铭祭!”他声音嘶哑,猛地抬头看向陈云,又迅速扫过那尊威严的龙首,如同在解读一份来自帝王的密旨:“此绝非寻常祭器!这是汉宫造办监工最顶级的供奉品! 铭刻反文,只为火焚祭祀太庙时,铭文投影入通天青烟为天帝所‘正视’! **‘长寿永康’——是献祭者祈求天帝反赐于人间帝王的四字真言!** 此物身份……已脱常器,直抵汉家核心重器序列!”
如同惊雷在寂静室中炸开!所有目光瞬间汇聚!空气凝滞如同冰封!
荣教授被晾在一边,脸色铁青。他看着那灯光下流光溢彩的重宝,喉头如同塞了块干硬的面包,勉强挤出一声干笑:“邱老是不是过分解读了?这内壁刻痕……说不定是后铸时工匠留的指印凹坑?一件器物而已……” 他话未说完,立刻被宫本藏一声冷哼打断!
“荣教授!”宫老馆长声音不大,带着冰冷的威严,如同古寺寒钟,“老夫浸淫金石器物四十年!摸过的真品比你臆测过的赝品还多!真器赝品,行家一触便知!有些东西不是靠纸上谈兵能揣测的!赵老三那双手摸多了真品,对赝品是会有生理排斥的!”
赵福来嘿嘿冷笑,声如洪钟:“可不!这叫‘掌纹识器’!赖瞎子说我是‘摸骨’!我这双手摸过的真东西,够堆满你的荣家府库了!还指印凹坑?亏你说得出口!”
荣教授脸一阵红一阵白,羞愤交加,求助般看向角落里端坐不语的许宇辉。
许宇辉终于抬起了眼皮。他手指轻轻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目光锐利如同手术刀,淡淡扫过那只震慑全场的龙首。
“东西……是老的。金工细路,符合皇家规制。尤其内壁那阴刻的反文……”
他声音沉稳冷漠,每一个字都像经过精密计算:
“‘长寿永康’? 倒也符合汉代宫阁祈年祭祀的常用吉语。”
他忽然话锋一转,拿起桌上邱展华放下的那支显微放大镜,慢条斯理地掂量着:
“铭文虽佳,但仅此一句吉言,尚不足以支撑其成为孤品重器! 其史料价值……未必如诸位所说这般耸人听闻。”
他目光最后落到陈云脸上,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却带着俯瞰意味的笑:
“至于估价?依我看,按金价重量加上皇家工费系数加成……加上此类祭器罕见,参考旧金山佳士得90年拍出那件南越王错金嵌宝石虎符的价格……三十五万人民币是合理区间上限!”
“三十五万?!”
整个雅室里瞬间死寂!
赵福来端着茶杯的手僵在半空,茶水泼湿了半截衣袖浑然不觉!
叶国军脸上的红润瞬间褪尽!
连邱展华都诧异地望向许宇辉——这位文物总局的实权派副局长,以眼辣心细着称,此刻竟对这尊凝结着汉代顶级金工工艺、蕴含特殊仪轨意义的纯金龙首,给出如此冰冷而苛刻的估价?
这已经不是判断,更像是某种宣告和压制!
荣教授眼中闪过一丝狂喜和解恨,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正要附和——
“哗啦!”
陈云猛地站起身!
动作幅度之大带倒了旁边的酸枝高背椅!那椅子砸在紫檀桌角上发出沉重闷响!他根本不理睬倒下的座椅,也没看脸色瞬间变化的许宇辉。他大步向前,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一把从叶国军手里夺回了那面战国青铜山字镜!
那动作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和一丝深藏的凛冽怒气!
他左手紧握厚重的铜镜!右手珍重无比地揽过那尊昂然睥睨的纯金龙首!
脚步不停!
径直朝雅室厚重的大门走去!
“小陈!”谭国华在背后急喊!
陈云脚步猛地顿在门前!
他微微侧身,灯光勾勒出他半边年轻却冷硬如铁的脸部轮廓!
目光如同被激怒的孤狼,缓缓扫过灯下那几张或惊愕、或不解、或幸灾乐祸的面孔,最终如冰锥般钉在许宇辉那张戴着金丝眼镜、无动于衷的脸上。
他微微扬起下巴,嘴角勾起一抹带着血腥味和浓烈嘲讽的弧度,声音不大,却在凝固的空气中如同炸雷:
“黄金有价?”
他掂了掂右掌中那沉甸甸、流淌着凝练帝气的龙首:
“——龙脉无价!”
“古董有价?”
他左手猛地抬高那面四兽奔腾如山嶙的青铜巨镜:
“——史鉴如岳重!”
目光最后掠过许宇辉,如同看向脚下尘土:
“至于有些人那双戴惯玳瑁镜框、只懂拨算盘的手……又如何能掂得动这浸满华夏血魂的分量?”
话音未落!
“砰——!”
陈云抬腿!那扇雕花厚重的酸枝木门被他用一股近乎蛮横的力道狠狠踹开!门轴发出痛苦不堪的呻吟,撞在墙上,整座楼板都仿佛颤抖了一下!
他抱着两件惊世重宝,在所有人石化的目光里,如同抱着一座沉甸甸的江山,昂首走了出去!
决绝!不留一丝余地!
雅室内一片死寂!
茶水在倾倒的杯口边缘凝滞。
灯光在紫檀台面上投下巨大的门洞阴影,如同张开的猛兽之口。
许宇辉面色铁青!放在膝上的手背青筋根根暴起!镜片后锐利的目光第一次失去了平稳,翻涌着难以遏制的震惊与……冰冷的杀机!
那尊被蔑称为“三十五万”的龙首躺在门外走廊阴影中的背包里,龙睛处的鸽血宝石如同两滴凝结的血泪,在阴影深处反射着窗外最后一抹血色残阳。
金鳞不是池中物,岂容蝼蚁计锱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