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阳光带着灼人的温度,炙烤着古玩街的水泥路面,蒸腾起扭曲的视野。装修队的工人们开着载满工具的三轮车陆续离开,卷起的烟尘弥漫在“黄氏”铺子半开的门口。几箱冰镇汽水搁在刚被搬空的屋子中央,铁皮箱上沁着冰凉的水珠,成了这片狼藉空间里唯一的凉意。
陈云坐在唯一一张没被挪走的旧办公桌后,额头上沁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正低头翻看着装修公司马老板留下的初步设计图纸,手指在桌沿无意识地敲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店铺的骨架已经彻底暴露出来。陈远和黄东在清扫最后的垃圾,扫帚刮过地面的声音刺耳而单调。刘大叔带来的两个汉子坐在门框上,拿着草帽扇风,灌着冰汽水,发出满足的叹息。
就在这时。
口袋里那部崭新的摩托罗拉掌中宝(昨天刚配的号码,知道的人极少)陡然震动起来!嗡鸣声在空旷的店里显得格外突兀!
陈云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熟悉的名字——三叔陈建武。
“喂?三叔?”陈云按下接听键,声音还带着点翻动图纸的沙沙背景音。
“小勇啊!”电话那头的陈建武显然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声调都比平时高了一个八度,带着电波都压不住的笑意,“好消息!顶顶好的消息!寒冰!寒总!她……她看过你的计划书了!”
陈建武的声音里充满了尘埃落定的喜悦,还有一丝对陈云眼光的叹服:“她说……留下来!答应留下了!” 他顿了顿,语速更快:“她说这份规划和格局……是她回国后见过最具有前瞻性和执行力的!寒总是个爽快人!答应了就立刻投入工作!现在我们公司急需四十台高配电脑!八台打印机!组建基础办公环境!小勇!省城那边你路子熟!搞定它!”
“确定留下?!”陈云握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微微泛白!饶是以他的定力,此刻声音也带出了一丝难抑的起伏!“好!太好了!三叔!这‘冰’总算化了!” 他长舒一口气,嘴角勾起一抹如释重负的弧线,“电脑打印机的事交给我!明天中午前,保证运回东河!还有……村里地皮的事……”
“对!正要跟你说!”陈建武的声音充满昂扬斗志,“村民大会开得顺利!大家对‘土地换工厂’的方案认同感很高!现在就等咱们公司执照这股东风!合同模板寒总已经连夜在搞了!签完字,地就是咱们的!”
“好!地皮合同是根基!务必稳妥!等我电脑搞定,立刻回去处理!” 陈云言简意赅,迅速挂了电话。
手机屏幕上残留着通话时间。寒冰……这个被三叔形容为“一身傲气、高不可攀”的海归法学精英,竟然真的被他那份东拼西凑写出来、带着后世眼光的规划书打动了?这感觉……比前世捡个大漏还令人振奋!
他收起手机,眉头微锁,目光扫过眼前这堆图纸。
“马总!”他对着还蹲在角落里跟手下核对尺寸的装修公司老板招了招手。
马老板闻声小跑过来,脸上堆着生意人特有的热络笑容:“陈老板!尺寸没问题,图纸马上细化……”
“电脑!”陈云打断他,开门见山,“知道哪家做大型电脑采购靠谱?量大!要快!明天运东河!”
马老板绿豆眼猛地一亮!肥厚的手掌一拍大腿:
“哎呀!这不是巧了嘛!我亲弟啊!就在天河电脑城档口!专做品牌机批发!长城的?联想的?要多少有什么!”他的声音陡然高了八度,“陈老板要多少?我这就给他打电话!保证市场最低价!加急送装!”
陈云没立刻表态,前世商海浮沉的经验让他习惯性地在脑中过滤信息:联想、90年代末主流品牌、质量和服务相对可靠……他看了一眼马老板那张写满“快给我弟弟下单”的胖脸,心中迅速盘算。由谭国华介绍的装修队,马家兄弟……这条线值得一试。
“联想。四十台顶配。八台高速激光打印机。明天中午前,配好货、办齐发票出库单、装车运到东河市‘友好废品收购站’地址我回头给你。”他语速极快,条理清晰,“价格?只要货硬、速度快!不是问题!”
“痛快!陈老板就是痛快人!”马老板喜笑颜开,脸上肥肉都在颤动,“我弟马上到!包您满意!”他掏出他那砖头块似的大哥大,手速飞快地按下一串号码,躲到墙角压低声音激动地安排起来。
十分钟后,一辆银色小面包车吱嘎一声停在店门口。一个戴着金丝眼镜、西装革履却掩不住浑身精明劲的年轻男人跳下车,快步走进来,正是马老板的弟弟马超。他手上拎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脸上是职业经理人式的沉着笑容。
双方没有过多的寒暄。陈云报出对电脑cpU、内存、硬盘、显卡的最低配置要求(远超当下普遍需求,听得马超镜片后的眼睛直放光)。报价、还价(陈云在关键配置上寸步不让)、核算总价、签购销合同、写现金支票……一切如同精密齿轮咬合,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四十二万八千块的巨额订单,在弥漫着灰尘和废品余味的破店里,只用了一刻钟就尘埃落定!
当马超如获至宝般捏着支票和合同离开,卷帘门拉下的“哗啦”声在身后响起,店里瞬间安静下来。
“搞定。”陈云靠在椅背上,舒了口气。解决了资金流向的第一步。
“哥!你这花钱跟流水似的……几十万啊……” 陈远凑过来,看着陈云的眼神像看外星人,既有佩服,更多是咋舌的心痛。
“陈哥的本事,花出去的钱还能翻几倍滚回来!对吧?”黄东麻利地收拾着垃圾,顺嘴就捧了一句,咧嘴露出两排小白牙,那拍马屁的熟练劲儿显然混社会时就练出来了。
陈云懒得理会这俩活宝的捧哏逗哏。他刚想喝口水,目光扫过角落那只早已空空如也、沾着油垢的廉价暖水瓶(这是以前黄老板留下的),一个画面毫无征兆地撞进脑海——
医院惨白的灯光下,曹玉那张被忧虑摧残得黯淡无光的脸……和她眼中强撑着、近乎卑微的感激与绝望!
那句被她当成救命稻草的承诺——“我爸手术做完了,我请你去吃肠粉!”
“该死!” 陈云心头猛地一悸,低声咒骂了一句!这几天忙着古玩店开业、盘活东河的投资、应付惊心动魄的捡漏和潜在的暗杀……他差点把这个拖着一家重担的女孩给彻底忘了!
愧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之前的得意。
他“唰”地站起身!
“哥?怎么了?”陈远被吓了一跳。
“有事出去一趟。”陈云声音发沉,语速飞快,“下午打包的活你们盯紧点。刘大叔,辛苦你们了!”
他背起那个从不离身的鼓囊背包,像一道旋风般冲出了店门。炙热的阳光劈头盖脸打下来,陈云眯了眯眼,脚步毫不停顿地拐进旁边一家水果摊。
“最好的水果篮!苹果荔枝都要挑最新鲜的!”
“再拿两盒进口的‘太阳神’口服液(90年代的网红保健品)!”
他又跑进旁边的糕点铺和烟酒专卖,买了两条软中华和几盒本地老牌的高档酥饼。沉甸甸的礼品袋很快填满了双手。
古玩街口,陈云费力地扬手叫住一辆红色夏利出租车。
“去肿瘤医院住院部!”
车子在喧闹的都市车流中穿行。车窗开着,燥热的风裹挟着市井气息吹拂在脸上。陈云靠在后座,看着窗外飞快倒退的街景。医院……又是一个浓缩着世间百态、绝望与微光并存的地方。他想起曹玉父亲那张灰败痛苦的脸……还有女孩眼中强忍的泪光。
五楼,53号病房。
刚推开沉重的深绿色房门,一股消毒水混合着饭菜、药味、甚至一丝不洁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靠窗的病床上,一个干瘦、脸色蜡黄、但精神显然比上次好得多的老人(曹父)正半倚着床头,小口喝着女儿递到嘴边的米粥。床边柜子上还放着半碗粥和咸菜。
“爸,再吃一点……”曹玉的声音带着疲惫后的沙哑,却依旧温柔。
“小玉啊……真吃不下了……”老人摇摇头,声音虚弱。
陈云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们。
曹玉猛地抬头!
当看清门口那个提满大包小包、微微有些喘气的熟悉身影时,那双疲惫的眼睛瞬间睁大!
惊愕!难以置信!随即被巨大的惊喜和……难以言喻的委屈淹没!清澈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迅速盈满了眼眶!
“陈……陈大哥!”她的声音陡然哽咽!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塑料凳,发出“哐当”一声脆响!“你……你怎么来了?我……我以为……”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泪水堵了回去。这些天独自咬牙支撑、四处求告无门、在绝望中祈祷父亲活下来的委屈,仿佛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病房里其他几床的病友和家属都被这动静吸引,好奇地张望过来。
陈云心中五味杂陈,脸上却尽量挤出温和的笑容,快步走到床边:
“对不起曹玉,前几天太忙,一直抽不出身。曹叔叔好点了吗?”他将礼品放在床头柜,目光转向病床上满脸诧异的老人,语气真诚:“曹叔叔,我叫陈云,是小玉的朋友,听说您手术挺顺利,特地来看看您。”
“好……好多了……小伙子……谢谢你……还让你破费……”曹父艰难地抬了抬手,想客气一下,但虚弱的身体让他说话都很吃力。他看着眼前这个身材挺拔、穿着体面(崭新的棉质t恤)、气质沉稳干练的年轻人,又看看女儿激动泛泪的样子,浑浊的眼睛里是探究、感激和一丝隐约的疑惑。
陈云注意到曹父虽能进食,但整个人仍虚弱得脱了形,蜡黄的脸上浮着一层灰气,那绝不是短期能恢复的样子。更让他心头一沉的是,病房里没有任何高级点的营养品,甚至没有多少水果,空气里弥漫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穷困和疲惫。
“手术很成功,恢复……就是慢了点……”曹玉胡乱用手背擦掉眼泪,强作镇定地介绍,“爸,陈大哥他……他……帮了我们家的大忙……” 后面那二十万块钱的话她实在说不出口。
“陈大哥……快坐!我给你倒水……”她慌乱地想把唯一的塑料凳扶起来。
“没事没事,我不渴。”陈云拦住她,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床头柜,“你跟我出来一下?”
走廊尽头通风口的穿堂风稍微带走些浑浊的空气。
陈云没有客套,直接从背包里掏出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塞到曹玉手里!
沉甸甸!厚厚一沓!崭新的百元钞票边角隔着纸都能硌到指尖!
“这里是五万块。”陈云声音压得很低,眼神锐利不容拒绝,“给叔叔买最好的营养品和靶向药!别省钱!身体恢复要紧!该请护工就请!别把你自己累垮了!明白吗?”
他停顿一下,目光沉静地看着她通红的眼睛:
“那二十万是救命钱,这五万……是让叔叔好好活下来的钱!”
“五万?!”曹玉双手猛地一抖!信封差点掉落!巨大的数字冲击得她脑袋嗡嗡作响!她下意识地想把手抽回去,却被陈云按住了手腕!那只手坚定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度!
“陈大哥……不行……这太多了……我们不能再……”巨大的震惊和惶恐让她语无伦次,泪水再次控制不住地汹涌而出!前二十万已是再造之恩!这五万……她拿什么还?拿什么抵?
“拿着!”陈云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他放开手,后退一步,目光清冽地看着她:“钱对我来说意义不大。但叔叔的身体和你扛不扛得住……对我来说很重要。”他的眼神坦荡真诚,没有一丝施舍者的居高临下,更像是一种不容推卸的责任感,“安心照顾叔叔。等叔叔出院了,我请你们吃最好的肠粉!”
不等曹玉再多说什么,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楼梯口。
逆光的走廊里,他的背影被拉得很长。
曹玉抱着那个如同火炭般滚烫的信封,死死咬住下唇,泪眼模糊地望着那个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五万块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却仿佛也压弯了她长久以来独自硬扛的脊梁。一种混杂着绝处逢生的巨大依靠感和难以言喻的心酸委屈,让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无声地掩面痛哭起来。
刚走出肿瘤医院那压抑而森然的大楼,口袋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陈云掏出手机,屏幕上是个完全陌生的号码,珠江区号。他皱了皱眉,按下接听键。
“喂?请问哪位?”
“陈云?我是寒冰。”电话那头传来的女声冷冽、清晰、如同冰珠滚落玉盘,带着一种干练的直接和……一丝隐在音调底下的锋芒?“马超那边电脑的单子,有几个税务点我要跟你确认一下。还有……你那份计划书的第三章第二节数据模型……有基础性错误。漏洞很大。”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公事公办!开门见山!直指核心问题! 甚至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对计划书基础错误的挑剔!
陈云一愣。这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烟火气,却又异常精准地戳在他最没把握(他本就不是专业规划师)的数据模型上。
“寒总?”他迅速调整状态,语气变得冷静专业,“税务点?请说。数据模型……哪块?”
“我现在在古玩街南口‘冰点咖啡’。资料带出来了。半小时后见面细谈。”寒冰的声音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见面聊。”
电话干脆利落地挂断!只剩下一串忙音。
“……”陈云举着发出忙音的手机,怔在原地一秒。
数据模型有致命错误?
她这么快就发现了?
还要见面细谈?
这女人……真是人如其名!
他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消毒水余味的闷热空气。
新的战场,新的对手。
冰山美人……已亮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