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江市火车站的清晨混杂着汗味、廉价早餐蒸腾的热气和远处铁轨沉闷的摩擦声。陈云背着那个见证了诸多奇迹的背包，穿过人流稀疏的售票大厅，买好七点四十分回东河的硬座票。时间尚早，腹中空空，他转身快步走出喧闹的大厅，想就近找个小摊垫点东西。
刚踏出旋转门一步——
呼！
一道迅疾如风的瘦小身影裹着难闻的酸臭气息，猛然迎面向他怀里撞来！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若在重生前，陈云根本反应不及！
可那淬炼三年的金睛宗师本能瞬间激发！肌肉应激绷紧！他下意识拧腰侧身！
嘶啦！ 裤兜布料被一股极其刁钻的拉扯力刮过！
微不可察的劲风掠过！
裤袋里摩托罗拉的沉重轮廓已消失无踪！
扒手！高手！
陈云瞳孔骤缩！不假思索，右手如电抓向那道正要从他身侧滑开的“残影”左臂！
“咔！” 指掌牢牢叼住对方细窄的小臂！
指尖传来的触感竟如同陷入泥沼！那被抓的手臂仿佛瞬间失去了骨头支撑，以一种极其怪诞的角度猛地向内一收、一拧！
嘎吱！ 细小骨节的摩擦声在喧嚣中刺耳清晰！
缩骨功！
手臂滑脱！
那扒手如同抹了油的泥鳅，眼看就要彻底滑入攒动的人流！
陈云怒哼一声！动作一气呵成！五指瞬间转势上扬，精准无比地揪住对方脑后那蓬乱糟糟、沾着油灰的头发！
“唔！”一声痛哼！
同时！左脚尖如同毒蛇探信，快如闪电般横扫——
啪！ 一声闷响！狠狠点在对方右脚踝最脆弱的韧带处！
“噗通——！”
瘦小身体瞬间失去重心，整个人被揪着头发向后狼狈拉倒，结结实实拍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上！摔得尘土微扬！
陈云一眼瞥见自己的摩托罗拉静静躺在几步开外的地上，金属外壳在晨曦里反射着微弱的光。他几步上前捡起手机，仔细检查——毫发无损！这才将冷厉的目光转向地上那蜷缩呻吟的身影。
出乎意料！
灯光下，那张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庞异常年轻！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模样！
五官清秀得如同女孩儿！ 鼻子挺翘，下颌线条略显圆润。但那张本该青春的脸庞此刻蜡黄枯瘦，布满灰尘污迹，乱如鸡窝的头发下那双眼睛惊恐地睁大着，像一只被拔掉牙齿的幼狼，凶狠褪尽后只剩本能的、巨大的恐惧和哀求！
他身上那件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单衣沾满油污泥泞，散发出的酸臭气能熏跑苍蝇！整个人落魄得像刚从垃圾堆爬出来。
陈云心中那点怒火突然消散大半。他蹲下身，声音带着不容反驳的低沉：“受伤没？”
少年拼命摇头，脏污的手指死死攥着衣角，声音带着哭腔挤出来：“大哥……求……求你别报公安！我……我就是太饿了……想吃点东西……真的三天没吃一口正经饭了……”他抬起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里面全是绝望下的孤注一掷，“栽您手里……我……我认倒霉！”
“怪我没让你得手？”陈云看着他这副惨样，语气带了一丝嘲讽。
少年——黄东，头摇得像拨浪鼓，语无伦次：“没没……不是！是我……我手贱！眼瞎！撞上大哥您铁板了！”
陈云盯着他那熟练的脱逃动作和独特的缩骨技法，以及刚才触碰时那滑不溜丢的手感，一个尘封已久的江湖门派名称掠过脑海。
“想吃东西？”陈云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跟我走。”
也不管黄东惊疑不定的眼神，他转身径直朝车站广场外一家冒着热气的肠粉摊走去。
肠粉摊前的塑料桌沾满油污。黄东犹豫再三，终究抵不住饿疯了的下意识，畏畏缩缩地在陈云对面坐下。服务员厌恶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他，却被陈云一个冷冷的眼神逼退。
“想吃什么，自己点。”陈云把油腻腻的菜单推过去。
黄东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眼睛瞬间亮得骇人！根本顾不上客气：
“老板！五份牛肉肠粉！三份猪杂粥！一笼虾饺！一笼叉烧包！……再……再来三份鲜虾云吞面！”
点单的声音又急又快，仿佛要把店都吞下去。
陈云没说话，默默给自己点了一碗白粥。他看着黄东风卷残云般狼吞虎咽，米粒、汤汁沾了满脸满襟也毫不在意，心底无声叹了口气。
“看你那手活，”等黄东终于扒完最后一口面，陈云端起碗慢条斯理地喝粥，声音平缓如聊天，“是‘燕子门’的底子吧？那‘油里滑身’的溜法和缩骨功，江湖上也没几家正经路子。”
啪嗒！
黄东手中刚舀起的一大勺粥猛地掉回碗里！溅起滚烫的汁水！他像被针扎了般猛地抬头！蜡黄的脸瞬间没了血色！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骇然与惊恐！
“你……你是谁？！” 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嘶哑变形！放在桌上的双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猛地向后缩去，后背重重撞在塑料椅背上！椅子腿刮着水泥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手脚并用想站起来逃跑，可连日的饥饿和恐惧榨干了最后一丝力气，两腿软得像面条！
完了！被盯上了！才到珠江市没几天……就撞上专门蹲我的了吗？警察？还是那些道上清理门户的？！
陈云将他瞬间崩溃的反应尽收眼底，眼神却古井无波：“怕什么？我要想把你扭送公安局，或者拎去换赏钱，你此刻还能坐这儿喝粥？”他放下碗，勺子在碗沿轻磕了一下，发出清脆微响，“聊聊吧，黄东。黄二喜的儿子。你身上……应该还藏着一枚家传的墨玉燕子指环吧？那是你们一门的认信东西。”
“轰——！”
黄东脑子里仿佛有一颗炸弹彻底炸开！
他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枯叶，眼珠因惊恐凸出，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你……你……”巨大的信息量冲击得他天旋地转！这人到底是谁？！家传指环！父亲的真名（连他父亲在道上用的都是假名‘鬼手’）！甚至……祖爷爷的名讳！ 这些连公安局、江湖追杀令都可能掌握不了的核心机密，竟然从一个陌生人嘴里轻描淡写地说出来？！
“安心。”陈云的声音如同沉入冰水，带着奇异的镇定力量，强行压住了黄东濒临断弦的神经，“坐下。我不是公安局的暗线，也不是你们对头派来的钩子。”
他点了点黄东面前被扒得快见底的粥碗：“吃完！讲讲你的事。看在你刚才手下留了分寸（他注意到手机屏幕丝毫无损）的分上。”
黄东惊魂未定地看着陈云，那平静深邃的眸子仿佛有种魔力。几秒钟的死寂后，求生的本能和对食物的极度渴望压倒了恐惧。他颤抖着手，重新拿起勺子，深深低下头，舀起一大勺混着泪水和恐惧滋味的粥，狠狠塞进嘴里，大口咀嚼着，仿佛吞咽就能忘记恐惧。含糊不清地讲述开始在粥的间隙断断续续挤出：
“我……我爸……就是你们说的黄二喜……那年……大围捕……我爸抱着我……从……从老家后山的鹰愁涧……靠一条祖传的‘壁虎倒爬绳’……生生……滑下去逃的……”
“一路往北……钻进了长白山……大林子深处……一个连猎人都不敢进的死人沟里……找到个……废弃的狐狸洞……”黄东的声音在发颤，带着原始密林的阴冷潮湿气息。
“山洞里……就是我的家……”
他猛地咽下一大口粥，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五年！整整五年！……我爸天没亮就把我从烂棉絮里拽出来练功……燕子回旋、无骨柔术、壁虎游墙……练不好……饿……”
“白天……我爸拿祖宗改装的土铳进林子……下套子……打野兔狍子……运气好打头野猪……剥下的皮……开春才能下山……走一百多里……去山外叫‘三棵树’的镇上换点盐巴针线……最稀罕的……就是几盒……最便宜的去痛片和消炎膏……给我……娘……”
黄东的声音低了下去，浑浊的泪混着汗水从眼角滑落，滴入粥碗：
“……我妈……半瘫在……洞里铺的兽皮上十二年……全靠这……点药吊着……”他猛地抬头，蜡黄的脸上迸发出刻骨的恨意，“我爹知道做贼没活路！可……可我妈疼起来能把洞壁抠穿！药不能断啊！……我爸是没办法……”
“去年开春……我妈……疼得不行……我爸……揣着他那点‘手艺’……偷摸去了次通江县城……”他喉结滚动，声音带着血腥味，“……回来……带了好几盒子新药……堆在洞口地上……我爸不敢看我……靠在洞外石壁上……抽烟……一根接一根……烟头烫得手都起泡了……”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嵌进掌心：
“……今年……五月头上……山下上来个瘦长脸的汉子……戴着顶草帽……怀里……揣着一本……泛黄了的……缺页老拳谱！说是我爸当年一个头磕下去的师兄‘赛狸猫’！说……说南边珠江市……有人在重组‘盗门’！要大干一场！要我爸去当‘掌舵’……说什么……师门再起……光耀祖宗……”
黄东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脸上却露出一丝极其惨然的笑容：
“光耀祖宗……呵……他知不知道我爹当年咋逃出来的……他知不知道我们娘俩在洞里是咋活的……他眼里只有他那‘盗门’的威风！……”
“……我爸……他走之前……在洞口石头上……抱着那把磨得锃亮的……削兔皮的刀子……坐了一宿……胡子拉碴的脸上……都是亮的……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哭……”
“说好……十天……最多半个月……一定……一定回来……”
黄东的声音彻底哽住，他用手背狠狠抹掉脸上的涕泪，那粗鲁的动作里带着巨大的绝望：
“……我等了他快三个月！……没等回他……反倒……等来了我妈咽气……”
“……我娘……临走前……眼珠子瞪得溜圆……死死抓着我的手……嘴里……全是血沫子……她说……”他猛地抬起头，泪水模糊了视线，盯着陈云的眼睛，一字一句复述着那刻入骨髓的绝命嘱托：
“‘东儿！记牢了！死也不能走那条黑道！贼字刻脑门上……世世代代都是阴沟里找食的老鼠！ 燕子门几百年……除了你祖爷爷被政府敲了枪子儿……有几个得了好死？！ 你爸……他……他……他不是不想收手……他是为了我的药……被活活吊死在钱眼儿里的！……答应我！别走你爹的老路！不然……妈死也闭不上眼！”
那凄厉的声音似乎还在狭窄油腻的肠粉店里回荡！
“……我妈头七过了……我揣着洞里最后……最后两张藏着的十块钱……下了山……一路扒火车……躲查票……像条野狗一样……摸到了珠江市……”
他眼中是刻骨的茫然：
“……四处找……像做贼一样……打听……才知道……那个所谓的‘师兄’……那个‘盗门’……才冒了个芽……就被省厅的‘飓风行动’……连根拔了！连带着……抓了好几十个想靠‘手艺’发财的……我爸……就在名单上！”
“……我……我一个没户口的‘黑户’……蹲在收容所墙根下……听见……听里面放风的人喊……说……说黄二喜……也就是我爸……重犯……这次……十年也爬不出那铁窗了！……”
黄东像一滩彻底失去支撑的烂泥，滑坐在油污的塑料椅里，眼神空洞地望着油腻的桌面：
“……最后两块钱……买了个烤糊的地瓜……撑了两天……实在……实在熬不住了……看着火车站人来人往……想着……就这一回！偷个几百块钱……买张车票……随便去哪……找个没人的地方……混着等死……”他惨笑着，指着陈云，“然后……就撞上了大哥您这堵铁墙……”
他仰头看着天花板上蒙着油垢的日光灯管，声音轻得像游魂：
“……大哥……你说……我还……能有什么打算？” 他猛地低下头，如同溺毙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那双黑白分明却已被绝望浸透的眼，死死盯住陈云：
“……大哥……您……您像是有大能耐的人！您……您看我这样……还能……还能有口正经饭吃吗？！……给碗饭吃！我……我能认字能写！力气还有！啥苦都能吃！只求……只求别让我……让我再回那道上去……我妈……在地下看着呢……”
肠粉店里飘荡的油烟凝固了。隔壁桌打呵欠的司机也忘了合拢嘴。
陈云沉默地坐在那里，对面是那个蜷缩在劣质塑料椅里、灵魂都被苦水腌透了的少年。
一只嗡嗡乱撞的绿豆蝇，落在黄东沾满泪痕的袖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