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铺里弥漫着新漆和木屑混合的气味,阳光透过擦拭一新的玻璃窗,在地面投下明亮的光斑。陈远和黄东正指挥着几个临时雇来的伙计,小心翼翼地将刚从三轮车上卸下的木箱搬进店内。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
谭国华坐在一张刚擦净的官帽椅上,目光却紧紧锁在几步之外那个略显佝偻的身影上。曹文华正拿着一块半湿的软布,极其细致地擦拭着另一张同样款式的椅子靠背。他的动作很慢,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要将这十几年的漂泊与辛酸,都揉进这方寸木纹之中。
“师弟……”谭国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他站起身,走到曹文华身边,枯瘦的手轻轻按在他微微颤抖的肩膀上,“这些年……苦了你了。”
曹文华擦拭的动作猛地顿住。他低着头,肩膀的颤抖却更明显了。一滴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砸落在深褐色的椅背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哽咽,像是积蓄多年的堤坝终于决开了一道口子。
“师哥……”他抬起头,布满风霜的脸上泪痕交错,浑浊的眼睛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愧疚和释然交织的痛苦,“是我……是我对不起师傅……对不起你和二师兄……”
谭国华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那只按在他肩上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传递着无声的支撑。他另一只手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方洗得发白、边缘却磨得起了毛边的旧手帕,递了过去。
曹文华接过手帕,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他看向谭国华,眼神复杂:“师哥,当年……我太自负了。总以为得了师傅七八分真传,就能闯出一片天。为了那点虚名,为了让人高看一眼,我……我偷偷仿了师傅那幅《溪山行旅图》的残片……”
谭国华瞳孔猛地一缩!这件事,是他心中埋藏多年的刺!师傅临终前拉着他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痛心和失望,却始终没有说出曹文华的名字,只反复念叨着“心术……心术啊……”!
“我把它……卖给了港岛来的一个掮客。”曹文华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无尽的悔恨,“我以为天衣无缝……可那掮客转手就把它当范宽真迹卖给了京都一位大藏家……事情败露,师傅的名声……彻底毁了……”他痛苦地闭上眼,仿佛又看到了师傅得知消息后,一口鲜血喷在画案上,就此一病不起的场景。
“我……我没脸见师傅,更没脸见你和二师兄……”曹文华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老婆孩子……连夜跑了……这些年,东躲西藏,靠给人打零工、修修补补过活……再也不敢碰……碰那些东西……”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布满老茧、指节变形的手,那是常年干粗活留下的印记。
谭国华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能压垮空气。他拍了拍曹文华的肩膀,声音低沉而疲惫:“都过去了……师傅他老人家……走的时候,没怪你。他只说……‘文华那孩子,心气太高,走岔了路……你们做师兄的,以后要是还能见到他……拉他一把……’”
曹文华的身体剧烈一震!猛地抬头看向谭国华,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师傅……到死还在念着他这个不肖弟子!
“所以,别再说对不起了。”谭国华的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和解脱,“回来了就好。师傅在天之灵,看到你现在踏踏实实,在小陈这里做事,也会欣慰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鸣和刹车声。陈云快步迎了出去。片刻后,张发明带着工商、消防、文物局三拨穿着不同制服的工作人员鱼贯而入。小小的店铺瞬间显得有些拥挤。
谭国华和曹文华立刻收敛了情绪。谭国华站起身,脸上挂起惯常的、带着几分疏离的客气笑容,与张发明等人寒暄。曹文华则下意识地退后几步,拿起抹布,低头继续擦拭着旁边一个博古架的角落,仿佛要将自己彻底隐没在背景里。
张发明目光锐利,一眼就看到了店铺里摆放的家具和陈设。那些看似寻常的桌椅板凳,在他眼中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厚气韵。他不动声色地踱步到一张黄花梨方桌旁,手指在光滑如镜的桌面上轻轻拂过,感受着那温润如玉的触感和细腻如绸缎的木纹。随即,他的目光又落在旁边一对紫檀木圈椅上,那简洁流畅的线条和比例完美的结构,让他心头微震。
好东西!真正开门到代的老东西!而且保养得极好!这陈云……果然不是一般人!张发明心中暗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对陈云点了点头,示意手下人开始工作。
检查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工商的人拿着陈云昨天办好的回执,对照着场地平面图简单看了看,拍了些照片。消防的人检查了灭火器和预留的消防通道,也没多说什么。文物局的人则主要查看了店铺的安防设施——虽然还没完全安装好,但预留的线路和厚重的防盗门窗已经能看出规格极高。
张发明本人则更像是在“参观”。他背着手,在略显凌乱的店铺里踱步,目光扫过那些尚未拆封的木箱,尤其在几个标着“卷轴”字样的箱子上停留了片刻。他甚至还走到曹文华身边,看似随意地看了看他正在擦拭的那个博古架。
“老师傅,好手艺啊。”张发明看着那被擦得光可鉴人的紫檀木架,随口赞了一句。
曹文华身体微微一僵,低着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应该的……”
张发明没在意,他的注意力很快被旁边一个刚打开的箱子吸引。里面是几件刚取出来的瓷器——一只清雍正斗彩缠枝莲纹碗,一只明嘉靖青花云龙纹罐,还有一件元龙泉窑的梅子青釉三足炉。东西不算顶级重器,但品相极佳,釉光温润,一看就是大开门的官窑精品。
张发明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他拿起那只雍正斗彩碗,对着光线仔细看了看碗底的“大清雍正年制”青花双圈楷书款,又用手指轻轻弹了弹碗壁,听着那清脆悦耳的声响,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陈老板,东西不错啊。”他放下碗,转向陈云,语气带着几分亲热,“开业那天,可要给我留几件好东西!价钱好说!”
陈云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张主任放心,一定给您留着最好的。”
张发明满意地点点头,又瞥了一眼那些装着卷轴的箱子,压低声音道:“批文明天就能下来,我亲自给你送过来。到时候……咱们再细聊。”他话里的暗示不言而喻。
陈云心领神会:“辛苦张主任了,开业那天,一定让您满意。”
送走张发明一行人,店铺里重新安静下来。伙计们继续忙碌地搬运和拆箱。谭国华看着张发明离去的方向,微微皱了皱眉,低声对陈云道:“小陈,张发明这个人……胃口不小,你跟他打交道,要留个心眼。”
陈云点点头:“谭老放心,我有分寸。”
谭国华又看向角落里默默干活的曹文华,眼神复杂。他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到曹文华手里。
“师弟,这个……你拿着。”
曹文华疑惑地打开布包,里面赫然是一套用油纸仔细包裹、擦拭得锃亮的——刻刀!大大小小,形态各异,足有二十几把!刀柄是温润的牛角或硬木,刀刃寒光内敛,一看就是上好的精钢打造,而且保养得极好!
这是师傅传下来的那套刻刀!当年曹文华离“家”出走时,唯一没带走、也最不敢带走的东西!
曹文华的手猛地一抖!刻刀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油纸传来,却像烙铁般烫在他的心上!他猛地抬头看向谭国华,嘴唇哆嗦着:“师哥……这……这我不能……”
“拿着!”谭国华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手艺丢了十几年,该捡起来了!小陈这里,以后少不了要修复古画旧物。你那双手……”他目光落在曹文华布满厚茧和裂口的手上,“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别糟蹋了!”
曹文华捧着那套沉甸甸的刻刀,如同捧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半条性命。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他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是重重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店铺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陈云站在门口,看着店内忙碌的景象:陈远和黄东吆喝着指挥伙计摆放博古架;曹玉手脚麻利地擦拭着玻璃柜台;曹文华坐在角落一张小凳上,小心翼翼地解开油纸包,用一块鹿皮细细擦拭着每一把刻刀,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失散多年的孩子;谭国华则背着手,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脸上带着一丝久违的、如同老树逢春般的欣慰。
活水,已然汇流。
而某些尘封的技艺与过往,也在这片新生的“水域”中,悄然复苏。
陈云的目光投向门外车水马龙的古玩街,夕阳的金辉在他眼底跳跃,映出一片深邃的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