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险柜厚重的铁门在滑轮生涩的吱嘎声中彻底敞开。白炽灯惨白的光线灌入那幽深的钢铁空间,驱散了陈年尘封的阴影。不是预想中黄金的灼目光焰,也不是宝石的璀璨流虹。眼前所见,唯有层层堆叠、如同沉默碑林般竖立的卷轴。这些卷轴大多以暗青色或素白色的老式棉布包裹,粗看平平无奇,如同旧时药铺随意捆扎的黄芪当归。但在陈云这种前世阅尽千年风华的眼中,那些暗青素白包裹所敛藏的气息,却是足以令整个华夏艺术史为之震颤的巨大能量场!
第一层 · 盛唐的罡风
目光落在最上层最靠外的一卷上。暗青布套有些松散地系着,并未扎紧。陈云小心翼翼地解开那看似寻常的棉布系带。布套滑落,露出内里卷轴古拙的紫檀木轴头,轴头的包浆温润,沉甸甸坠手,时间在其表面沉淀下的光泽并非夺目,却温厚得如同老者掌心。
卷轴徐徐展开,动作极轻、极缓,如同拨开一片沉睡千年的梦境。画心渐渐展露——狰狞!一种扑面而来、几乎冲破纸墨限制的、极端的狰狞!那怒目圆睁、虬髯戟张、阔口仿佛要吞噬一切魑魅魍魉的形象,即便隔着千年时光,依然散发着足以让胆小者魂飞魄散的凶煞之气!
是钟馗!
但这不是后世那种被符号化、甚至被喜庆化的门神形象。
画面上人物并非静止,而是处于一种狂暴动态的巅峰!钟馗身体大幅度扭转,宽袍大袖如同裹挟着地狱罡风般剧烈甩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画而出!他一只巨掌向前虚抓,指尖缠绕着赤红朱砂点染的阴火,另一只手臂却异常诡异地收拢于腹前,虚握成拳。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瞳孔并非用寻常墨点,而是以极细密、几乎不可见的精纯矿物青金,点于浓墨之上。当卷轴在不同角度光线下微动时,那双眼睛竟真的像是在转动、在燃烧、在择人而噬!
画卷空白处钤盖着两方极其古拙的压角印鉴,其篆法之奇崛,印泥之沉敛,绝非后世可仿。其一方印文为“道玄”,另一方为“吴氏家藏”。
吴道子!
画圣真迹?!
即便《秘藏心鉴》灵觉此刻已在陈云心头疯狂预警,他依然被这扑面而来的精神冲击震得指间一颤!这不仅仅是技艺的顶峰,更是盛唐那个刚健遒劲、能吞吐寰宇的磅礴时代所独有的灵魂力量!后世传为李公麟摹本的那幅《钟馗捉鬼图》,其气韵与此相比,不啻云泥!
指尖几乎带着虔敬,沿着那被千年来无数高手判定为“无法临摹”的“莼菜条”线条划过——流畅!那墨线看似圆转如意,骨子里却透着刀劈斧凿般的刚硬转折!吴道子独创的“兰叶描”在这里被发挥到极致,衣袂飘举的飞动感,是用笔尖最微妙迅疾的顿挫与提按,在纸面留下如同活物筋脉般涌动的力量轨迹!
呼——
陈云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绪,小心卷起这幅如同蕴藏着一座怒目法相的《钟馗》。他的动作是标准的“回卷”,由内而外保持张力,避免损伤脆弱的绢素。
目光移向旁边另一卷同样用暗青布包裹的卷轴。触手更为沉重,轴头木料却是极为名贵的阴沉金丝楠。解开系带展开——场面豁然开朗!
是彩!重彩!却不是娇媚的宋院体,而是如同皇权般雍容、堂皇,直冲脑髓的华贵金与赤!
浩荡仪仗,绵延如龙!万国使节,奇装异服!各色贡品,琳琅满目!画面中心点是一座巍峨的唐式殿宇,飞檐斗拱结构清晰可辨,殿前广场人头攒动,以极其严谨的“宾主朝望”透视法铺陈,将百邦来朝的磅礴气象渲染得淋漓尽致。人物脸型圆润饱满,服饰细节精确到西域宝石腰带扣的样式,骏马肌肉的线条充满张力,每一笔都昭示着王朝鼎盛时期的绝对自信!
右侧题跋以小楷工整书就:
《宾贡图》臣阎立本奉敕写于贞观十二年夏。
阎立本奉敕!真迹!
与后世《步辇图》表现帝王威仪不同,此画展现的是初唐“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宏大威势!那份视觉冲击力,如同历史本身穿越时空扑面压来!连陈远和黄东这种门外汉都看直了眼,张着嘴,连呼吸都忘了。
再往后,一卷被仔细用多层油纸包裹的卷轴引起了陈云的注意。层层揭开,里面并非绢本,而是一幅拓片!纸色古雅沉朴,拓工精绝,细微的碑刻石花都清晰如初。画面主体是崎岖蜀道,峰峦险绝,云雾缭绕。山石皴法并非后世熟悉的程式,而是如斧劈刀斫,笔触雄强简练,充满金石镌刻的刚劲力度!几队渺小如蚁的人马在巨壑险峰间艰难跋涉。最下方一角题签:
右将军李思训绘《明皇幸蜀图》御览本摹勒,开元廿七年司天台钦工坊拓。
摹勒石拓!唐玄宗时期的皇家拓本!纵然不是李思训亲笔着色真迹,但其线条的力度已足以证明原作风骨!那“金碧辉映”的皇家气魄,在石痕墨印间依然扑面而来!
第一层尚未清点完毕,盛唐画圣巨匠的真迹便已赫然在目。陈远用力揉了揉眼睛,指着后面那些裹着素白布套的卷轴,声音干涩:“哥……这些……也都是唐朝老妖怪画的?!”他已经被这视觉与历史交织的洪流冲得有些恍惚。
陈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将画卷归位。他眼底深处却无半分喜色。吴道子、阎立本……这些名字所代表的不仅是艺术巅峰,更是价值连城的重器!每一件现世都是足以震惊学界、引来无尽觊觎的风暴眼!可它们……竟被如此“随意”地塞在商行的保险柜里?黄川修复大师,或者说三伯……他到底有多大的能量?又为何突然放弃这一切?
第二层 · 南渡的墨痕
陈云不再多想,目光落向第二层。
第二层的卷轴明显少了帝王家的堂皇威势,包裹的材料也更精细讲究,多是湖色素缎或缥色细绢。随手打开最外一卷——江南。
小桥流水,平沙落雁,汀洲芦荻在暮色秋风中萧瑟摇摆。几只水禽或憩息沙渚,或掠水低飞。意境空明寂寥,如同从卷轴里弥漫开一层江南湿冷的寒雾。画法远非唐人的刚硬开张,勾线精微纤细却蕴含着内力,墨色枯润交替,将芦苇水岸的光影变化和鸟雀翎羽蓬松感描绘得如同生就!
画面左侧题跋:
枯笔尽得水天趣,此道清寒属惠崇。
辛未秋暮 仲连先生命题于京口
惠崇!北宋初被誉为“丹青僧王”的惠崇真迹!这幅《寒汀图》虽名气不如其传世册页《四季禽鸟图》之一,但那荒寒幽寂的意境却更臻绝妙!其笔墨之清冷,意境之高远,远非陈云后世在拍卖行惊鸿一瞥那所谓惠崇“残页”可比!
紧接着一幅立轴《层岩晓色图》打开。画卷刚展开一半,一股雄浑磅礴的水墨罡气便已直逼眉睫!山势如怒龙盘屈,气势夺人!石骨嶙峋如斧劈刀斫,笔力沉雄刚劲,带着北方山水的宏大格局。此绝非惠崇一路画风!
画卷底部不起眼处一方印鉴:
浩然正气
李成!
山水的格局与法度已初显“范宽派”气象!这分明是北宋初李成真迹《晴峦萧寺图》之外另一件从未着录、风格却更加成熟霸悍的逸品!这柜子里,竟藏着一条足以改写宋代初期山水画史的暗线!
第三层 · 血契与真相
第三层的物品明显与书画格格不入。没有卷轴,只有三个异常厚实的油纸档案袋,袋口被火漆封死,上面用毛笔画着几个极其怪异、如同象形古文的鲜红符号,散发着不祥的气息。火漆印的图案是半边骷髅!
强烈的危险直觉骤然攫住陈云!《秘藏心鉴》的灵觉在疯狂预警!这符号……不祥!极其不祥!甚至带着一丝与沈老爷子体内盘踞的阴寒尸毒隐隐相似的邪秽气息!
“远子!东子!后退!”陈云厉声喝道!不等陈远反应过来,他已经侧身半步,指尖运起一丝锐利的真气如刀刃般划过油纸!内力灌注之下,指尖足以切金断玉!
嗤啦!
油纸袋硬朗的外层被无声切开!
袋内并非纸片,而是一个用层层白色蜡纸密封的扁平檀木匣子。匣子上方压着几张材质各异、折叠起来的文件。
第一张是印有岭南省革委会大红字头的信笺纸,上面是苍劲有力的钢笔行书:
【黄川绝密】
癸丑年三月初七(1973年),粤海县石龙山古墓群勘察紧急专报
编号:乙零三六
要点:于主墓室下五尺夯土层内,发现异域风格青铜礼器一组,伴生铭文石板一块。铭文内容诡谲,非已知任何古文字体系,初步判定涉及西域失落古国“乌禅那迦”王室诅咒血祭秘仪(附图一·墓室器物堆叠原始分布图)。石板中心区域被刻意凿毁,现场遗留符号(附图二·符号拓片)与粤南民间百年传说“赤月教”血契印痕高度吻合。该墓群已被特级物理封存(封锁令:革字第78号)。石板内容虽毁,然据拓形,其上主图疑为《明皇幸蜀图》部分场景?存疑待考。此情关乎西南大防安全,列为绝密,永久封存,阅后即焚。
勘办人:陈勇 (签字)
监办人:沈振邦 (签字)
沈老爷子和三伯的名字赫然其上!“赤月教”、“血契”、“《明皇幸蜀图》”?一个湮灭于文献的恐怖组织,一件国宝名画,竟然在七十年代初的岭南地下被三伯和沈老同时发现过痕迹?
陈云的心跳几乎漏了一拍!他猛地翻开第二张文件!那是一张泛黄的、印有“东河市公安局”抬头的询问笔录复印件(时间:1988年11月)。内容触目惊心:
…被询问人:苏正纯(西京黄家对外事务代表)
涉及案由:粤东“11.20”特大盗掘古墓、走私文物、谋杀文物保护干事案
…关键供述:
“…主要买家是纳兰家的人…牵头的叫纳兰景…这人路子很野,手眼通天…我负责打掩护运货…具体挖了啥真不知道…只知道有批从‘石龙坳’(注:粤海县石龙山古称)地下摸出来的硬货,是纳兰景亲自去提的货…说是比黄金还值钱的画…里面好像…还有一幅带‘血月印’的旧画…画上有…唐明皇骑马的像…他后来好像转手卖给一个姓黄…从南洋回来的老修画匠了……”
被询问人押印:苏正纯
苏正纯!纳兰景!黄川修复大师!石龙山的带血契印痕的《明皇幸蜀图》?!
一切碎片疯狂汇聚!三伯七十年代石龙山的发现,八十年代末苏正纯供出的文物大案里关于纳兰景购买“带血印旧画”的线索,指向了南洋回来的黄川!而这批货最终……落入了黄川之手,藏进了这地下室!
谜底呼之欲出!三伯绝不仅仅是盗墓集团的白手套!他极可能是以“勘办人”身份潜入石龙山,发现了血契石板线索后,却被卷入苏家与纳兰家勾结的文物走私黑网!甚至可能……是被迫成为替罪羔羊!那场毁容残疾的矿难——是意外,还是灭口?!
强烈的窒息感扼住了陈云的喉咙!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预感,猛地掀开那张被血红色神秘符号封印的檀木匣——
里面没有预想中的画卷残片。
只有一张薄薄的、似乎刚从某本册页上撕下来的毛边纸!
纸张泛着奇异的灰黄色,如同被血水反复沁透、又经时间晾干。
纸面正中,以浓稠如漆的黑墨,勾勒出一幅极其怪诞、令人头皮发麻的画面——
半轮巨大的、仿佛由浓稠血月构成的残月高悬天际!残月猩红的光芒下,画着的赫然是《明皇幸蜀图》局部——唐玄宗仓皇策马奔逃于蜀道崎岖山崖!但更诡异的是,唐玄宗所骑的白马脖颈动脉位置,竟被人以极其狠辣的朱砂笔触,深深地刻划着一个清晰可见的……符咒!
符咒的形状——与火漆封印上的那半个骷髅头,以及文件拓片上的“赤月印”,如出一辙!
在这诡异画面的右下角,用焦墨潦草地写着一行字:
契锁天象,血祭龙鳞。
图破,则气泄。气泄,则祸起南疆!
此图断不可复现于天日!
—— 黄川绝笔 癸酉年(1993年)秋
黄川绝笔!就在去年!这位身负绝艺的修复大师,竟为此图自杀?!
轰!——
如同惊雷在脑海炸开!陈云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冰冷!他终于明白了沈老爷子体内那可怕尸毒的来源!明白了沈老那句“别再让它出现”的深意!
这不是一副画!这是一张用人命和王朝气运为祭坛、以恐怖秘术铸就的——
血契符!
它所镇压的,是石龙山下、关乎整个岭南气运的恐怖之物!是让沈老爷子和三伯都讳莫如深的滔天隐秘!
“哥!怎么了?”陈远察觉到陈云僵硬的背影和惨白的脸色,声音带着颤抖。
陈云的手死死扣在卷宗冰冷的封面上,指节因用力而青白!檀木匣里那张符咒般的残图,如同燃烧的烙铁印在他的视网膜上!黄川的绝笔警告,沈老爷子体内翻腾的阴寒尸毒,纳兰家族那深不见底的恶意……在这一刻如同无数条毒蛇,骤然绞紧了他的心脏!
地下室冰冷腐朽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黄东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血…血光之灾?”
陈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气流似乎也无法驱散肺腑间那股铁锈般的血腥气。他将那张充满不祥气息的毛边纸小心翼翼放回匣内,动作缓慢而凝重,仿佛在安置一枚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随即,“啪嗒”一声,将檀木匣盖合拢。
他没有回答陈远和黄东的问题。目光如同最冷的刀锋,转向保险柜深处那仅剩的、体积最小却贴着“三伯卷宗”标签的密封档案袋。那标签的墨痕,与账簿上那几笔潦草的交易记录如出一辙!
袋子很薄。
却比黄金更沉。
比刀锋更冷。
陈云伸出手,指尖在触及那粗糙牛皮纸表面的瞬间,地下室唯一的光源——那盏白炽灯泡,毫无征兆地“滋滋”几声,猛地闪烁了几下!光线骤明骤暗,映照着他脸上瞬间拉长的、如同墓碑般的冷硬线条!
三伯卷宗。
这四个字在跳动挣扎的光影中,狰狞欲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