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客厅厚重沉稳的红木门轻轻阖上,隔绝了最后一点喧嚣。门外世界冠盖云集,门内这一方私密空间,却安静得只剩下沈老爷子浑浊的呼吸,以及王医生手中那碗乌黑汤药散发的苦涩气味。
沈老爷子慢慢靠在宽大座椅的厚实靠背上,深褐色的皮质衬得他威严的面容透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他摆了摆手,一直如标枪般挺立在旁的阿龙默不作声地上前一步,将一份薄薄的文件放在茶桌上,纸张摩擦桌面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在这寂静中格外刺耳。
陈云的心跳,在这声响中骤然漏了一拍。他坐在下首的硬木圈椅里,后背却感觉不到丝毫依靠,仿佛悬在半空,无处着力。沈老爷子的目光如同实质,缓慢而沉重地落在他身上,带着久居上位者的洞察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审视。
“陈小子,”沈老爷子缓缓开口,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时间深处传来,低沉而沧桑,每一个字都敲在陈云绷紧的神经上,“这份东西……”他指了指桌上那份只寥寥几页却仿佛重逾千斤的文件,“是从你落地的医院档案,到几个月前那个雷雨夜你父母最后被收治的记录,再到你近几个月在市面上的每一次露面……能找到的,都在这里。”
陈云的喉咙瞬间发紧,干涩得如同吞了一把沙子。空气里弥漫着王医生那碗温补汤药的味道,浓郁的苦味里掺杂着黄芪、熟地一类的气息,本该是温养,此刻却压得他透不过气。他不敢看那文件,眼角的余光能瞥见沈老爷子枯瘦的手指在档案夹边缘轻轻摩挲。这位老人的权势通天,他陈云那点竭力隐瞒的秘密,在其面前脆弱得像一层薄纸。他到底知道多少?关于那个雷雨夜的濒死?关于他醒来后仿佛被硬塞进脑子的《秘藏心鉴》?
“很多东西……”沈老爷子稍稍停顿,锐利的眼神锁住陈云有些躲闪的目光,“都让我……很意外。”
陈云的心猛地一沉,预感成真。
“家传的功夫,这说得通。谭国华说过你在古玩市场露的那手步法,路数有些偏门,但你父辈在岭南乡野学过几手防身的拳脚功夫,也并非全无可能。”沈老爷子仿佛在平静地梳理线索,语气波澜不惊。
陈云心中稍松一口气,但弦依旧绷紧。这是铺垫!
“但是,”沈老爷子的声音陡然加重了几分,那两个字如同巨石砸落,“你的鉴宝收藏眼力……还有你这手…”他抬手指了指陈云,目光犀利如刀,“差点把我这身‘老毛病’都要看穿的医术!这些东西,资料上没有!你过去十几年的轨迹里,也找不出任何师承的痕迹!”
压迫感如山般袭来!阿龙站在沈老爷子斜后方,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双眼锐利地锁定陈云,观察着他最细微的表情变化和肌肉反应。王医生捧着药碗的手紧了紧,垂着眼睑,看似恭敬,可那微微竖起的耳朵却泄露了他对这个年轻人异常关注的态度。
“它们……”沈老爷子身体微微前倾,深陷的眼窝里精芒闪烁,一字一句地质问,“就像是……一夜之间!凭空就会了!嗯?”
最后一个“嗯?”字,尾音拖长,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深不见底的探究。这不仅仅是询问,更是审判!怀疑的种子被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
陈云的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他能感到阿龙那毫无温度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扎在他的皮肤上。王医生那看似无意瞥过来的眼神里,也充满了医者特有的审视和疑虑。解释!他必须给出一个足以混淆甚至暂时取信于沈老爷子的解释!
时间仿佛停滞。一秒、两秒……室内只有沈老爷子不规律的喘息和王医生手中药碗里汤药余温散发的微苦气息。陈云的脑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转,前世积累的阅历和今生《秘藏心鉴》里浩如烟海的知识疯狂碰撞——他需要一个能自圆其说、并能将当前危机转化为生机的点!沈老爷子身上那异常散发出的彻骨寒意!
对!寒煞入髓!这就是那个点!
电光火石间,仿佛福至心灵!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狂跳的心脏和对未知后果的恐惧,抬起头,迎向沈老爷子审视的目光,眼中流露出一丝年轻人特有的、混杂着紧张又带着豁出去的恳切与忧虑。
“沈老…”他声音有些发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视线却无比坦然地望向沈老爷子身上那件异常厚实的保暖服,“您问我这些…小子不敢隐瞒,也…没法完全解释清楚。”
“哦?”沈老爷子发出一个简短的音节,眼神却更加深邃。
“我爹那点庄稼把式,确实就够撂倒几个地痞。至于鉴宝、医术……”陈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回忆的茫然和困惑,“……说实话,我也常常觉得像是在做梦。几个月前……就在那条巷子里出事前几天,我开始总是做一个很怪的梦。”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陷入了真实的回忆漩涡,眉头紧锁。
“梦里是个很老很老的山洞,又暗又潮,特别特别冷,石头缝里都在往外冒寒气…还有一个声音。”他的语气变得低沉而恍惚,“那声音听不清男女,也听不清字句,就像风刮过石头缝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呜呜咽咽的…但又好像硬要把什么东西…塞进我脑子里!”说到这里,他双手下意识地抱住自己的头,肩膀微微颤抖,脸上流露出真实的痛苦和后怕,声音也因为激动而提高:
“然后就是一场接一场的噩梦!梦里全是…全是死人骨头、发霉的铜钱、腐烂的卷轴…还有些浑身发蓝的人,冻得邦邦硬!他们在梦里抓我,寒气钻进骨头里…我在梦里跑啊,摔跤啊!那冷气一直往骨头缝里钻!好几次醒过来,我都以为被冻死在外面了!浑身冰凉,跟冰块一样!”
他喘着粗气,语速越来越快,带着一种精神受到冲击后的混乱感,逻辑开始变得跳跃:“我就觉得不行,得熬点药暖暖身子!可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出来了!有什么‘甘草调和百药’、‘附子回阳救逆’、‘艾灸灼穴驱寒’…甚至还有什么劳什子‘望气辨穴’、‘寒煞积脉显于阳陵泉尺关’之类的怪话!”他胡乱用手指在自己身上几个穴位比划着,“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念头!就去街上的小中药铺,照着梦里的方子胡乱抓点便宜的药材…回来煮成糊糊喝了!又拿几根破艾条熏身上最冷发僵的地方…后来…后来那些奇怪的梦里,除了铜钱古玩那些东西…慢慢也多了些看人身上病气的法子…”他的声音低落下去,带着浓重的自嘲和不确定,“好像…好像那寒气……就跟刻在脑子里似的?让我特别容易察觉到跟那股寒气相似的东西……”
他说得颠三倒四,梦呓般破碎,配合着那张年轻而疲惫的脸上显露出的惊恐和后怕,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令人难以轻易否定的说服力。他所有的“胡话”核心都指向了一个东西——深入骨髓的寒疾!
沈老爷子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但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深处,锐利的审视如潮水般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专注的、仿佛穿透皮囊的探查。王医生捧着药碗的手指却猛地一颤,半温的药液溅出几滴落在昂贵的地毯上,瞬间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阿龙虽然依旧面无表情,可背脊却在瞬间绷得更直,如同拉满的弓弦!
就在这时,陈云像是鼓起毕生的勇气,目光越过自己的恐惧和混乱,直勾勾地、带着医者特有的专注和毫不掩饰的担忧,看向沈老爷子那双深藏在浓眉下的眼睛,声音嘶哑但字字清晰地说:
“就…就跟您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凉气一样!沈老……不是暖不暖和的事!”他的视线灼热得烫人,“我感觉……我感觉那寒气不是在外边,它像是……像是从骨头深处渗出来的!就像我那梦里钻进来的…东西一样!这不对!很不对!您……您身子骨里,是不是有块‘千年冰坨子’在耗您的元阳?!”
“哗啦——!”
王医生手中的药碗终于控制不住地脱手滑落,在白绒地毯上摔得粉碎!苦涩的乌黑药汁和碎裂的瓷片四溅开来,如同一幅狰狞的、象征着某种根深蒂固治疗思路瞬间崩塌的泼墨画!
整个套间,霎时间死寂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