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最后的余晖已被珠江的夜色吞没。天下钱庄的灯光透过雕花窗格,将众人投在墙上的影子拉得光怪陆离。空气凝滞,只闻细微的呼吸声和玉石在指间摩挲的沙沙轻响。十二三个身影围坐在宽大的黄花梨茶台旁,如同祭坛前的朝圣者。每一枚捧在掌心的印章都承载着王朝的印记,此刻被无数道灼热的目光仔细检阅,如同在秤量一段凝固的历史。
金笔峰率先打破了这凝重的沉静。这位白发红面的收藏大佬放下手中的乾隆田黄御玺,指关节轻叩桌面,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沉稳,目光却飘向谭国华:
“谭老,东西……都是顶好的老东西!宫廷王府出来的东西,错不了!可……”他顿了顿,微眯的金丝眼镜后闪过一丝精明的考量,“这价钱嘛……终归要看落到谁手上。还得请您老……给我们掌掌眼,定定盘!” 这看似捧场的话,内里却裹着压价的试探针芒。
“定盘?”
谭国华坐在高背椅中,如一座沉默的山。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不高,却陡然带上刀锋般的清冷,字字钉在沉凝的空气里:
“金老客气了。可今天要谈规矩,就不是‘掌眼’那么简单了!”
他苍老却极有力的手指缓缓抬起,指尖依次拂过茶台上那几方特意摆出来待价而沽的巅峰印石——康熙鸡血红似残阳,多尔衮田黄油润如琥珀。
“诸位!”他目光如电扫过全场!
“今日聚此!不为攀交情!不为套近乎!只为一个‘真’字!”
“这般稀世之珍!这般凝聚王朝心血气运的符信!哪一件不曾在故宫禁苑里封存百年?哪一方不是大英博物馆都垂涎三尺的顶级东方艺术?”
“摆在诸位眼前的,是整个华夏能流于市场、落入藏家手中的,十不足一的孤品级气运珍宝!”
“原本!” 他声音猛地拔高,如同洪钟敲响!
“以我谭国华的老脸和渠道,发个信出去!弄个专场顶级秘拍!大江南北乃至海外收藏大家闻风而动,打破头都挤不进门的场面绝非虚言!那些欧美大金主、中东油王出的价……”
他故意拉长语调,话锋却陡然一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但!不能开!”
“为何?”谭国华目光炯炯,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沧桑与睿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专场一开!轰动太大!太惹眼!招来的就未必是买家!更可能是各路盘查的祖宗!惹一身骚!”他猛地一拍桌子!
“砰!”
桌上几杯茶水应声震得水波荡漾!
“所以!才是我谭国华!”
“凭我这张老脸!用我几十年的眼力和分量!把各位真正有实力、有雅量、懂这些宝贝真正价值的佛爷请来!”
“为的——”
他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就是给这些沉淀了王朝兴衰的符信!一个体面的归宿!给在座诸位!一个用实力说话、各凭眼力争夺的机会!”
“规矩就一个!——价高者得!一枚一枚来!”
“你们——”
他的目光带着巨大的威压,掠过神色各异的众人脸庞:
“——觉得如何?!”
掷地有声!如铁律砸下!
全场寂静!连呼吸都变得压抑!
辽博馆长赵福来第一个发声!作为体制内的明白人,他深知谭国华的分量和话中那巨大的风险与保护意味!他看向对面稳坐如山、对这番风暴置若罔闻的陈云,眼中欣赏更浓:“我信谭老!此法公平!用实力说话!各取所好!伤不了和气!”
“好法子!”钟勇胜立刻跟上,作为省博馆长,他自然力挺谭国华的权威。
荣兴钱庄的侯教授,那细长刻薄的眼却死死钉在陈云身上。一丝浓烈的嫉妒如同毒藤缠绕心底——这小子凭什么?!那身破麻袋似的衣服还没换!他嘴角抽搐了几下,捏着嗓子,用自以为“义正词严”的腔调插了进来:
“谭老!容我说句扫兴话!”他故意清了清嗓子,“这些东西……来路真就那么清白?查过传承了吗?手续齐吗?别让大家花了重金,回头再招点不三不四的麻烦上身!那就……呵呵,不合算了嘛!”
他话语如同毒刺,试图在众人心中埋下猜忌的种子。
刷——!
所有人的目光,如探照灯般瞬间聚焦在陈云脸上!
那无形的压力几乎能把人碾碎!
这个一身洗得发白运动服的青年,仿佛成了风暴的中心!
陈云依旧端坐如磐石!连眼神都没晃动半分!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倦意,仿佛侯教授抛出的污水泥点,溅不到他身上半寸!那份超然的平静,本身就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反击!他不需要开口,不屑开口。
“老侯!” 谭国华的声音陡然冰寒刺骨!如同淬了冰的刀子!他目光锐利如鹰隼锁定侯教授,“收起你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思!”
他声如金石,字字铿锵:
“这些印章!每一件!都来自明确的、可以追溯三代以上的传承世家!”
“每一道过户文书、每一个藏家笔记、甚至相关人物的传记旁证!皆有据可查!皆有档可循!”
“不存在任何偷、骗、抢!更不存在任何非法走私黑货!”
“若有人觉得老头子的话信不过——”谭国华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带着久居巅峰不容置疑的威压,“大可以现在走人!大门开着!绝不留客!”
最后一句话,如同定海神针!将一切暗流彻底镇压!
“我信老谭!”宫本藏洪亮的声音如同磐石落地!这位京博院长亲自背书,一锤定音!
没人再敢置喙!连侯教授都脸色灰白地缩回了椅子里,脸上的怨毒更深了几分。
拍卖!开槌!
谭国华如立云端!亲自执掌这只无形的拍卖槌!
他拿起第一枚印石——多尔衮的田黄书画印章,三指稳稳捏住:“顺治朝摄政王!多尔衮遗物!”
高亢清晰的嗓音在店内回荡:
“上品田黄冻!高32mm,边长8mm正方印!色如初凝蜜蜡!肌理细腻如幼童指肤!强光过处——萝卜纹细密如织,纹路清晰疏朗有致!”
“这等材质!此等身份!印鉴钤于书画之上……那是能引史册留痕的!”
“起拍价——二十万!每次加价——不得低于五千!”
“开始!”
“二十五万!” 叶小凡几乎在谭国华话音落下的瞬间就举起了手!声音不高,却透着志在必得的轻松写意!
“二十七万!”
“二十八万!”
……
价格在几轮短暂的试探后,迅速被叶小凡强大的钞能力抬升!
“三十八万!最后一次!成交!” 谭国华拍板落槌!
叶小凡微微一笑,仿佛只是买了个小玩意儿。周围投来的复杂目光,他毫不在意。
第二枚——和硕恭亲王虎钮田黄印章!
“名家徐三庚刻!宫廷造办处精工虎钮!极品田黄料!起拍三十万!”
这次竞争更加激烈!
“四十五万!”一位来自江南的丝绸大亨率先发力。
“五十万!”宫本藏直接压上!
“五十六万!”宫本藏最终碾压全场!将其收入囊中!脸上的兴奋掩不住。
第三枚!顺治帝御用的寿山石查阅章!
起价三十八万!
许灵灵那柔媚入骨的桃花眼第一次爆发出锐利的光芒!她甚至没有举牌!直接扬起白生生一只玉手!
“八十万!”
清越的声音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整个店内瞬间倒吸冷气!一片死寂!
八十万?!直接翻倍有余!
这股无视规则的魄力!直接将所有潜在对手轰得鸦雀无声!
谭国华都愣了一下,随即果断落槌:“八十三号客人!八十万!顺治御章!是你的了!”
许灵灵对着陈云的方向,朱唇微启,无声地做了个“合作愉快”的口型。那份势在必得的野心,昭然若揭!
狂热的气氛一旦点燃,便一发不可收拾!
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整个天下钱庄的空气都因飙升的数字而灼热扭曲!沉闷的低喊、急促的落锤、买家因焦灼而不断擦汗的动作……交织成一幅财富流动的无声画卷!
三十六枚帝王将相、王府贵胄的印章!
无一流拍!
价格最低的五方普通闲章,成交也未跌破十万!
而巅峰——是那方鸡血仅达百分之六十、略显遗憾的康熙内廷鸡血石印玺!
当谭国华喊出一百万起拍时——
“一百二十万!”
“一百三十五万!”
赵福来与另一位从未开口的岭南低调神秘大佬展开了漫长拉锯!
最终!
“一百八十六万!第三次!成交!”
谭国华落槌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激昂!
赵福来长长吐出一口气,如同打赢一场硬仗,脸上是巨大的满足和一丝微不可察的肉痛。这几乎是辽博半年的活动经费了!但他觉得值!
尘埃落定!
三十六枚凝聚着气运的重器!
化作一份冰冷而滚烫的结算清单:
人民币——叁仟陆佰捌拾贰万元整!
陈云在无数道炽热、探究、羡慕、甚至嫉妒的目光洗礼下,起身走向茶台。他没看那堆成小山的支票簿一眼,直接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薄薄的一百八十六万个人支票,放在谭国华面前。
“谭老,一点佣金,辛苦费。”
“这……”谭国华看着支票上那串数字,手指都抖了一下!远比他预期高得多!“太多了!小陈!按道上规矩……”
“谭老,”陈云微笑打断,笑容干净坦荡,“今日若非您的面子、您的规矩、您这定海神针的重量压着,这帮子猛虎饿狼……我骨头都被啃干净了!这点钱,买我安稳入账三千多万,值!拍卖行的抽水……可不止这个数!”他眼神透彻如洗。
谭国华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再多言,枯瘦的手郑重收起支票:“承情了!今晚广州酒家,888玉琼轩!老头子做东,给小友接风洗尘,也给诸位大佬庆贺得宝!”
筵席散后,风已冷。
陈云和陈远并肩走在严家村寂静的林荫道上。珠江对岸的万家灯火倒映在眼里,一片璀璨通明。
“哥……你真神了!”陈远的声音还带着酒意和巨大的不真实感,“三千多万……那钱……是真的进了账户?”
“嗯。”陈云从裤兜里摸出半包揉皱的红双喜,抽出一支点上。辛辣的烟气涌入肺腑,带着前世的熟悉感。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过三次建行的入账提醒,那冰冷的数字在夜色里滚烫。
他将烟蒂弹进路边的排水口,火星划出一道微弱的弧线,湮灭。
“远弟,明天……我就回东河。”
“哥你……不再待几天?铺子的事……”
“不了。”陈云语气坚决,“你留下,有几件事必须办。”
他深吸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夜风:
“第一,拆迁赔偿款!每一户、每一个平方、每一个铜板都要台账清晰、合同备档、银行流水可查!这是你的护身符!也是给那些……可能从海外回来的严家人留的后路。清白账目最经得起推敲!”
“第二,这笔巨款,别坐吃山空!存?死路!要投!投出去生蛋! 地产、港口物流、粮油深加工……哥脑袋里有成熟的产业地图!”
他停下脚步,侧脸在光影里轮廓分明:
“最重要的一点!回去告诉姑姑,宵夜摊,彻底关了!”
他的声音不容置疑:
“以后在家也好,来古玩铺子帮忙也好,哥给她开工资!不,是分红!保证比她辛辛苦苦炒一辈子河粉强百倍!我们不差钱了!得让姑姑真正享享清福!”
陈远鼻头微酸,重重点头:“哥!我听你的!都听你的!”那些在桥洞下啃硬红薯的画面,又在眼前闪过。
陈云看着他,眼中掠过一丝深意:“你想过我们那穷得掉渣的大槐树村吗?”
“啊?”
“除了土里刨食、看病没钱、娃娃读书路都走不起……还有什么?”陈云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穿透力,“所以哥这次回去——”
“我要在我们村!开厂子!开能让乡亲自力更生过上好日子的厂子!”
他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仿佛穿透千山万水看到了那个贫瘠的小山村:
“粮油加工厂!把烂在地里的豆子变酱油变腐竹!让土地换票子!”
“包装厂!接那些厂里的纸箱塑料袋订单!就近做!”
“哪怕先从小作坊起!都得把厂子开起来!让大家农忙拿锄头!农闲有活干!有钱拿!”
“这盘棋!才是哥真正想下的!”
陈远怔在当场!那三千多万带来的眩晕感还未散去,哥哥这番话却又把他拉进了更深沉宏大的愿景!不再是斤斤计较的小商小贩,而是一方水土乡梓万家的宏图!
他看着哥哥在夜色中挺拔而微显孤寂的侧影,喉结滚动,无数翻腾的话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颤音的低喊:
“哥……我信你!”
夜风吹过林间,枝叶沙沙作响。
珠江的水无声流淌。
财富落袋的尘埃已然落定,而新的征途,才刚刚在陈云深邃的眼眸里亮起第一束光。他掐灭烟头,最后一个火星在脚下湮灭。
黎明将至,龙已归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