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海风裹挟着浓重的咸腥气息,如同无形的潮水般漫过天津码头的每一个角落。那艘静静停泊在泊位上的三桅帆船,在薄雾中宛如一只栖息在海面上的怪异巨鸟。船身是典型的广船圆底结构,吃水颇深,显然经历过远洋风浪的考验;然而桅杆上却悬挂着欧式三角帆,那帆布在海风中微微鼓动,仿佛在诉说着不同海域的故事。最引人注目的是桅杆顶端飘扬的旗帜——左半边绣着大明黄龙,张牙舞爪;右半边却是葡萄牙的十字盾徽,红黄相间;旗帜正中用金线精细地绣着一个似龙非龙的怪物,在阳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好家伙!这船比俺媳妇缝的百家衣还花哨!”王大锤挎着腰刀,忍不住嘟囔道。他粗糙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刀柄,眼神中满是警惕。话音未落,就被身旁的孙猴子踹了一脚:“闭嘴!那船主下船了!”
只见舷梯上缓缓走下一个戴着宽边斗笠的青衣人,面纱遮到鼻尖,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他的步态带着久居海外之人特有的摇晃感,仿佛脚下的土地还在随着海浪起伏。四个精壮的水手抬着一口包铜木箱紧随其后,那箱角钉着的贝壳还在滴着水珠,在甲板上留下蜿蜒的水迹,显然是刚从海里打捞上来的旧物。
“在下旧港宣慰司遗民,姓龙。”来人拱手施礼时,袖口微微滑落,露出腕间一道奇特的刺青——竟是条衔尾蛇缠绕着十字架,蛇眼处点缀着一粒朱砂,“受故人所托,特来送还些沈家的旧物。”
陆子铭作为现代人的警觉瞬间拉满。这场景像极了跨国走私交易的接头,但对方竟敢如此光明正大地闯进天津港!他故意试探道:“龙先生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不如先到市舶司报备...”
“报备?”斗笠下传出低沉的笑声,带着几分讥诮,“等市舶司那帮爷敲诈完,这箱里的海图早就霉烂了。”说着突然掀开箱盖,一股浓郁的樟脑味扑面而来——里面竟是整整齐齐的一叠南洋海图,羊皮纸边缘已经卷曲发黄,墨迹也有些褪色,显然都是有些年头的旧物。
一直安静站在廊下的沈墨璃忽然扶住柱子,脸色煞白。她死死盯着箱中某张海图角落的一处墨迹,无意识地喃喃道:“金洲...爹爹总说金洲有铜矿...”
龙先生猛地抬头,面纱被海风吹起的刹那,露出下颌一道狰狞的刀疤,那疤痕一直延伸到衣领之下。他快步走到沈墨璃面前,从怀中掏出半块翡翠玉佩:“姑娘可认得此物?”
日光下,那玉佩泛着幽幽水色,雕工分明是苏州特有的双面镂空技法。沈墨璃颤抖着解下颈间佩戴的玉佩——两半残玉合拢时严丝合缝,竟拼出一整幅精美的“麒麟踏浪图”!
“沈公临终前嘱托...”龙先生声音突然哽咽,手指微微发颤,“若见玉佩重合,便将此箱交予沈家后人。”他猛地扯开衣襟,胸口赫然烙着与玉佩上一模一样的麒麟纹,“旧港三万汉人,永世不忘沈公开海之恩!”
现场顿时大乱。徐光启慌忙令人闭门谢客,王大锤则带人团团围住那箱海图。唯有陆子铭注意到龙先生右手缺了一根小指——那断口齐整得过分,分明是利刃一刀所致。
箱中物品更是令人瞠目:除海图外,竟有万历三年的南洋潮汐表、西班牙战舰的精细素描图、甚至还有几份盖着爪哇王玺的土地契约。最底下压着一本用防水油布包裹的日记,扉页上用楷书写着《旧港风土记》,落款却是“沈怀舟甲戌年”。
“甲戌年...”徐光启掐指一算,眉头紧锁,“是万历二年!那时沈公应该还在漕运任上才对!”
沈墨璃突然夺过日记,急切地翻到某一页。但见泛黄纸页上画着古怪的机械图,标注着“龙骨水车改式”,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批注:“旧港试用,日灌田百亩”。她的指尖轻轻抚过父亲的字迹,突然泪如雨下:“这确实是爹爹的字...可这笔锋比平日凌厉了三分...”
龙先生忽然警惕地望向窗外。码头传来阵阵喧哗,隐约听见市舶司官兵的呵斥声。他急声道:“三日前旧港变天,西班牙人联合土着王公血洗汉人街市!郑王府的货船...竟在给西夷运火药!”
说着猛地掀开箱底夹层,露出整排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火铳零件:“这些是弟兄们拼死带出的证物!沈公当年在旧港私设的铸炮坊,如今已被西夷占了!」
陆子铭倒吸一口凉气。这简直就像现代国际军火走私案!他急问:“郑王府与西夷勾结,所图为何?”
“金矿!”龙先生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眼中闪过痛色,“旧港上游发现大型金矿,西夷承诺分三成给郑王府!”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一口黑血,“我等来时遭西夷战舰追击...船底还藏着个重伤的葡萄牙工匠...说是有要紧事禀报...”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锦衣卫的厉喝:“奉旨查缉私通番邦案!闲杂人等避让!”
龙先生猛地推开后窗,海风卷着浪涛声汹涌而入。他最后塞给沈墨璃一个蜡丸:“沈公留下的...说危难时用...”便纵身跃出窗外,水花溅起处竟有一艘小艇接应,转眼就消失在茫茫海雾中。
锦衣卫破门而入时,只见陆子铭正捧着箱中海图“认真研究”,沈墨璃则“偶然”打翻砚台,墨汁正好污了那箱火铳零件。带队的锦衣卫千户冷笑:“有人举发尔等私藏番邦军器...”
“军器?”徐光启突然举起一本《西洋水法》,神色坦然,“大人明鉴,这都是格物院购来的海外农书啊!”他顺势踢了一脚木箱,箱底突然弹出一个暗格——里面竟是整整齐齐排列的水稻种子,袋子上清晰写着“占城稻改良种”!
锦衣卫悻悻而去后,王大锤突然从梁上跳下:“东家!那葡萄牙工匠断气了...临死前塞给俺这个...”摊开手心,是一枚已经熔化的银十字架,背面刻着“澳门口岸通商许可”的字样还依稀可辨。
深夜,陆子铭用白醋细细熏烤蜡丸,渐渐显出字迹:“金矿为饵,实谋吕宋。西夷欲借道旧港攻马尼拉,郑府抽三成利。”最后一行小字让他浑身冰凉:“壬午案乃灭口,沈公发现贡银铸炮私售西夷。”
更声咽哑,沈墨璃对着拼合的玉佩出神。烛火摇曳间,她忽然用指甲轻轻刮开玉佩的麒麟眼——里面竟藏着一幅微缩海图,针尖标注的位置正是:“北纬1°29,旧港金矿”。
窗外海雾弥漫,隐约听见葡萄牙商船起锚的号声,悠长而苍凉。陆子铭摩挲着那枚熔化的十字架,忽然对徐光启轻声笑道:“看来咱们的清丈田亩,要量出座金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