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钞库街,“永泰典当行”内堂,空气粘稠得如同熬过头的浆糊,混杂着陈年漆木、库房霉尘和人心算计的酸腐气味,其中还隐隐透着一丝……药味。几缕惨白的光线从高窗棂格里挤进来,勉强照亮堂中景象。主位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圈椅上,铺着厚厚的锦缎软垫,却几乎承不住其上之人的重量。
陆家真正的家主——陆文渊,陆老爷子,深陷在椅中。他是陆子铭和陆子谦的生父。 他须发更显枯槁,脸色是久病之人特有的蜡黄,透着灰败的死气。第一章里尚存的矍铄早已荡然无存,浑浊的眼珠深陷在眼窝里,目光涣散,仿佛蒙着一层擦不掉的翳。他左半身僵硬得更厉害了,像一块没有知觉的木头,只有右眼还能极其缓慢地转动,看向堂下众人时,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凉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的呼吸带着一种不顺畅的、细微的“嘶嘶”声,每一次吸气都显得格外费力。陆坤,作为老爷子的弟弟、陆子铭和陆子谦的三叔, 侍立在他身侧稍后,手中看似随意地端着一个青瓷小碗,碗底残留着些许深褐色的药渣。陆坤的目光偶尔落在兄长身上,不是关切,而是一种审视猎物般的冰冷,似乎在确认某种“效果”。
老爷子左手边下首第一张椅上,坐着他的嫡长子——陆子谦。他一身崭新的宝蓝杭绸直裰,质地华贵,却掩不住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懦弱与平庸。他眼神躲闪,不敢直视任何人,只是低头盯着自己保养得过分白皙、此刻却微微颤抖的双手。他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一把紫檀木算盘,那是他嫡子身份的象征,此刻却像个沉重的讽刺。当三叔陆坤的目光扫过他时,他身体几不可察地一缩,头垂得更低。
陆子铭,作为老爷子的六子,位置被安排在堂下最末,一张普通榆木方凳。他坐得笔直,肋下的硬皮账本随着呼吸起伏。昨夜祠堂的喧嚣和肋间持续的、源自沈墨璃寒毒的刺痛感交织,让他的神经如同绷紧的弓弦。他目光扫过主位上的父亲,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父亲的状态比几日前在祠堂时更差了,那浑浊的眼神和艰难的呼吸,让陆子铭心头蒙上一层阴霾。‘短短几日,竟衰弱至此?是忧愤过度,还是……’ 一个不祥的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被他强行压下。王婶守在紧闭的门外。门外隐约可闻虫股东们压抑的议论。
作为弟弟和代理主事人的陆坤轻咳一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他将手中的药碗递给旁边一个垂手侍立、眼神躲闪的丫鬟,然后微微向前倾身,面对兄长时语气带着刻意的恭敬,转向堂下则充满了掌控一切的压迫感:“兄长,子谦贤侄。祠堂之事,祖宗自有明断,暂且按下。今日,是为三房分家。”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陆明礼和陆广义,分坐陆子谦下首,最后定格在侄儿陆子铭身上。
“陆家基业,三房经营多年,最值钱者,莫过于江南三省的米粮、丝绸、药材三条商道!这三条命脉,便是今日要分的家当!”陆坤声音陡然拔高,“至于那些哭丧棒、虫股子的营生,”他嘴角勾起冷笑,目光扫过侄儿陆子铭,“子铭侄儿既然做得风生水起,便由他全权打理,也算我这个做叔叔的,给自家人留条活路!” 刻意强调“自家人”和“活路”。
陆子铭垂着眼,手指摩挲着肋下账本粗糙的封面。肋下又是一阵熟悉的刺痛,沈墨璃苍白的脸在脑海中闪过。他抬眼看向父亲,父亲浑浊的右眼似乎努力想聚焦,看向陆子铭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一串模糊的“嗬…嗬…”声,枯槁的手指在扶手上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却又被那沉重的病体和旁边弟弟陆坤无形的威压死死按住。
“三叔说的是。”陆子铭压下心中的疑虑和担忧,声音平静,“这三条商道,是陆家根本。子铭不敢贪多,只求公平。”他目光掠过堂上众人:父亲眼中那点微弱的挣扎;兄长陆子谦头垂得更低;陆明礼捻着佛珠;陆广义眼神闪烁。
“如何才算公平?”陆坤冷冷追问。
“简单!”陆坤自问自答,“价高者得!三位掌柜——”他目光扫过侄儿陆子铭、陆明礼、陆广义,“各自在纸上写下心中最值的那条商路,并附上愿出的‘分家银’数目!价高者得其所选!当场开票,一锤定音!” 他特意看了一眼侄儿陆子谦,“子谦贤侄是嫡长,身份贵重,自然不参与这等俗务竞价。”彻底剥夺其发言权。
作为嫡长子的陆子谦闻言,身体一颤,拨弄算珠的手指停住了,彻底将自己缩成鸵鸟。他的父亲老爷子喉咙里又发出一声急促的“嗬…”,浑浊的右眼死死盯着长子陆子谦,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失望,最终无力地合上,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囚徒困境…嫡长兄长成了摆设…’ 陆子铭心中了然。陆坤此举,彻底孤立了他。
堂内气氛凝滞如铅。
陆子铭轻轻叹了口气。“三叔此法,倒是新奇。不过…商道价值,因人而异。米道之于粮商,丝路之于绸缎商,价值天差地别。这般各自暗写,价高者若选了自己不善经营的,明珠暗投;若两人都抬价争抢同一商道,又白白便宜了剩下的那条。”他点出囚徒困境的缺陷。
反差萌! 几位旁支族老低声探讨“二桃杀三士”之局。
陆坤脸色铁青。他的兄长老爷子突然喉咙里发出更响亮的“嗬嗬”声,右手猛地抬起一点,指向次子陆子铭,浑浊的右眼圆睁,嘴唇剧烈哆嗦着,似乎想大声疾呼什么!( 陆坤脸色一变,立刻俯身,看似轻柔实则用力地按住兄长的肩膀,声音带着警告的意味:“兄长!您身子要紧,莫要激动!分家大事,弟弟定会秉公办理!”他巧妙地压制了兄长任何发声的可能,并迅速将药碗重新端过来,凑到兄长嘴边,语气不容置疑:“兄长,该吃药了,吃了药才能安神。” 老爷子被强行灌了几口苦药,剧烈地呛咳起来,那点刚刚燃起的反抗意志瞬间被病痛和药力淹没,只剩下痛苦的喘息和更深的绝望。
作为儿子的陆子铭看着父亲被三叔如此对待,肋下的刺痛似乎刺到了心底。他不再多言,转向陆坤:“规矩就按三叔的来。但子铭有一请:若有人事前串通,哄抬价格,损人利己,当如何处置?恳请父亲、兄长及诸位族老做个见证,若开票后价格悬殊异常,或所选商道与其平日经营明显不符,则视为舞弊,报价作废,该商道由父亲、兄长及族老合议处置!”他特意加重了“父亲”二字,强调宗法源头。
陆坤眼中寒光爆闪:“放肆!…好!依你!笔墨伺候!写!”他强压怒火,急于结束这场可能再出差池的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