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记工坊门口,彻底乱了套。
那卷被鹩哥扯落的“往生咒”雪崩般铺满地面,惨白的纸面上,工整的墨字“阿弥陀佛”、“魂归来兮”在昏黄摇曳的灯笼光下显得格外刺眼。鹩哥得意洋洋地站在卷轴尽头,梗着脖子,一遍遍聒噪着那不合时宜的“超度”,字正腔圆,在死寂的惊恐中回荡,荒诞得令人头皮发麻!
“孽畜!闭嘴!”王婶气急败坏,挥舞着那根黄铜哭丧棒就去驱赶鹩哥。鹩哥扑棱着翅膀乱飞,尖利的爪子在半空中划过,带起的风竟将门口挂着的几盏灯笼都扇得剧烈晃动,光影狂舞,更添混乱。
工坊里的妇人们哪见过这等诡异场面?先是沈墨璃指尖凝霜、拨珠引寒的异象,接着又是鹩哥“勾魂”、经卷铺地的“凶兆”!几个胆小的妇人已经吓得瘫软在地,牙齿格格打颤,发出压抑的呜咽,眼神涣散,仿佛真的看到了勾魂索命的无常。
“别慌!都别慌!是鹩哥闹的!这扁毛畜生欠收拾!”王婶一边跳着脚追打鹩哥,一边扯着嗓子试图稳住人心,但她的声音淹没在鹩哥的聒噪、灯笼的吱呀晃动和妇人的哭声中,显得苍白无力。
陆子铭强忍着肋下那冰锥刺骨般的剧痛,刚想咬牙上前帮忙收拾残局,眼角余光却猛地瞥见——
昏黄混乱的光影边缘,工坊对面那条黑黢黢的小巷口,无声无息地闪出两道鬼魅般的黑影!他们紧贴着墙根的阴影,动作迅捷如狸猫,没有一丝声响。漆黑的夜行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手中那两柄窄长的、在微弱光线下泛着幽蓝冷光的短刃,暴露了致命的杀机!他们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冷而精准地锁定在工坊门口正捂着肋下、脸色惨白的陆子铭身上!
杀意!冰冷刺骨的杀意瞬间穿透了混乱的空气,比沈墨璃指尖的寒霜更凛冽,比肋下的密账更让人窒息!
陆子铭浑身汗毛倒竖!肋下那块“冰”仿佛瞬间活了过来,爆发出尖锐的警报!他猛地转身,想示警,想躲避,但肋下的剧痛和之前的虚弱让他动作慢了半拍!
“掌柜小心!”王婶离得最近,她追打鹩哥时眼角也扫到了那抹幽蓝的刀光!情急之下,她根本来不及多想,几乎是出于本能,猛地将手中那根沉甸甸的黄铜哭丧棒朝陆子铭身前一横!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炸响!火星四溅!
一柄幽蓝的短刃狠狠劈在了王婶横挡过来的哭丧棒上!巨大的力量震得王婶虎口崩裂,鲜血直流,整个人踉跄着倒退好几步,撞在门框上才稳住身形,疼得她龇牙咧嘴。那根黄铜棒身上,赫然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凹痕!
另一个黑影则如同附骨之疽,无视王婶,身形一矮,手中短刃毒蛇吐信般,直刺陆子铭毫无遮挡的肋下!目标精准得可怕——就是那藏着密账的旧伤处!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陆子铭甚至能看清那刺客眼中冰冷无情的杀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带着冰棱碎裂之感的算珠碰撞声,陡然从工坊内窗边传来!
窗边,昏黄的油灯下,沈墨璃猛地抬起了头!她的脸色比纸还要白,嘴唇因剧痛而紧抿着,甚至微微泛着青紫。而她那只按在算盘上的右手,手背上那诡异的白色霜纹,已经如同疯长的藤蔓,从手腕一路蔓延到了小臂!冰冷的白霜在她苍白的皮肤上勾勒出繁复而狰狞的纹路,甚至隐约可见丝丝寒气从皮肤表面蒸腾而起!
但她的眼神,却在这一刻变得如同她的算珠一样冰冷、锐利、洞悉一切!就在那刺客的短刃即将刺中陆子铭肋下的瞬间,她的指尖以一种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在算盘上某颗覆满白霜的珠子上,极其精准地、用力地一拨!
与此同时!
“狗贼看棒!”王婶被震退,眼见陆子铭遇险,惊怒交加!她不顾虎口崩裂的剧痛,猛地将手中的哭丧棒朝那扑向陆子铭的刺客狠狠掷了过去!不是砸,而是像投标枪一样甩出!
就在那哭丧棒脱手的刹那,王婶的手指似乎无意间触动了棒头处一个极其隐蔽的凸起——
“噗!”
一大蓬白色的粉末,如同烟雾般猛地从哭丧棒那改良过的、油润溜圆的铜制棒头处喷射而出!这粉末又细又密,带着一股极其呛人的、生石灰特有的强烈刺激气味!石灰粉! 王婶竟然把她早年防身用的“法宝”装进了这吃饭的家伙里!
白色的石灰粉烟尘瞬间弥漫开来,将那持刀刺向陆子铭的刺客当头罩住!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
那刺客猝不及防,双眼被生石灰粉糊了个正着!强烈的灼烧感让他瞬间丧失了视觉,剧痛让他下意识地丢掉了手中的短刃,双手疯狂地抓向自己的脸!石灰粉遇水发热,更是加剧了这种灼烧的痛苦!他惨叫着在地上翻滚,如同被扔进沸水里的虾米。
另一个被王婶用哭丧棒挡开的刺客见状,眼中闪过一丝惊怒,但动作丝毫未停。他显然是个老手,屏住呼吸,无视弥漫的石灰粉尘,手腕一抖,那柄幽蓝短刃如同毒牙,再次刺向陆子铭的咽喉!速度更快,角度更刁钻!
陆子铭肋下剧痛,行动受限,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点致命的幽蓝寒芒在视野中急速放大!死亡的冰冷感几乎冻结了他的血液!
“砰!”
一声沉闷如击败革的巨响!
一支带着倒钩的沉重弩箭,如同从黑暗中射出的毒龙,精准无比地钉在了那刺客持刀的手腕上!巨大的力量带着刺客整个人向后踉跄,短刃“哐当”一声脱手落地!
紧接着,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般从巷子另一头响起!
“锦衣卫拿人!闲杂人等退避!”一声中气十足、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暴喝传来!
只见一队约莫七八人的军汉,身披半旧的鸳鸯战袄,手持制式腰刀和劲弩,在一个络腮胡子、身材魁梧的小旗官带领下,如狼似虎地冲了过来!为首的小旗官手里端着的劲弩弩弦还在微微震颤!赫然是戚继光麾下的浙兵!他们盔甲上的尘土和风霜之色,显示着他们刚执行完巡城任务。
那小旗官目光如电,扫过地上翻滚惨叫的石灰粉刺客,又看向被弩箭射穿手腕、正试图逃跑的另一个刺客,最后落在陆子铭和王婶身上,尤其在那根掉在地上的、沾满石灰粉的黄铜哭丧棒上停留了一瞬,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陆掌柜?王婶?”小旗官显然认识他们,“怎么回事?有人闹事?”他一边示意手下上前拿人,一边问道,声音洪亮,驱散了混乱带来的恐惧。
陆子铭捂着肋下,大口喘着气,冷汗浸透了后背,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未涌起,肋下密账那冰冷刺骨的剧痛就再次席卷而来,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军…军爷!有贼人!要害我们掌柜!”王婶赶紧指着地上两个刺客,心有余悸地喊道,又慌忙去捡她那根沾满石灰粉的金哭丧棒,心疼地用袖子擦拭。
陆子铭强撑着抬起头,目光急切地越过军汉的身影,投向工坊窗边。
昏黄的油灯下,沈墨璃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她低垂着头,散落的发丝遮住了她的侧脸。那只布满狰狞霜纹的右手,无力地搭在冰冷的算盘上。算珠间凝结的冰霜似乎消融了一些,但那白霜纹路,却已从小臂,悄然蔓延到了她微微起伏的胸口!像一张冰冷而致命的网,正在无声无息地收紧。
她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又像是被体内那股恐怖的寒毒彻底侵蚀,只剩下一个清冷而脆弱的空壳。刚才那精准拨动霜珠、牵动气机的一击,似乎耗尽了她残存的所有力量,也加速了寒毒的侵蚀。
“墨璃…”陆子铭心中剧痛,比肋下的冰冷刀绞更甚!危机暂时解除,但真正的寒冷,来自体内的寒毒和那肋下的密账,才刚刚开始肆虐。他看着沈墨璃身上那无声蔓延的霜纹,感受着自己肋下那要命的冰冷与剧痛,一股比死亡更深的寒意,蚀骨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