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思恭的目光在那药粉和素笺上停留片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精亮的光芒,如同毒蛇锁定了猎物。他忽然抬手,阻止了陆子铭想立刻服药的举动。
“不急。”骆思恭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但那平静下却蕴含着更深的暗流。他重新坐回石桌后,目光如电,再次锁定陆子铭,“沈墨璃…你是在何处遇见她的?何时?她颅骨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他不再提“阿璃”,却句句不离沈墨璃,每一个问题都直指核心!
陆子铭肋下的账本再次传来尖锐的刺痛,仿佛在疯狂示警!他强自镇定,将如何“捡到”昏迷的沈墨璃、如何发现她颅骨碎片和寒毒、如何求医问药的过程,掐头去尾、半真半假地讲述了一遍,刻意隐去了算盘能力的特异之处和寒晶矿的关联,只强调她“算盘打得好”和“记忆全失”。
骆思恭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在陆子铭脸上反复切割,似乎在判断他话中的真伪。当听到“颅骨碎片”、“寒毒入髓”时,他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一顿!眼底深处那丝难以言喻的痛楚再次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寒毒…”骆思恭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沉默良久,石室内只剩下炭火盆里偶尔爆出的火星声和陆子铭粗重的呼吸声。最终,他抬起眼,眼神复杂地看向陆子铭肋下:“你这里,藏的东西,和她有关?”
陆子铭心头巨震!骆思恭果然知道肋下账本!他下意识地捂紧肋下,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骆思恭没有逼问,只是从石桌下取出一个不起眼的深色木盒,推到陆子铭面前。木盒表面没有任何纹饰,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质感。“打开它。”命令简洁。
陆子铭颤抖着手打开木盒。里面并非纸张,而是一块折叠得极薄、约莫半掌大小、近乎半透明的“皮”状物。它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淡黄色,质地似皮似革又似某种坚韧的油纸,表面极其光滑,边缘处透着一丝不正常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色泽,像蒙了一层极淡的霜。一股若有若无的冰冷气息从这薄片上散发出来,让陆子铭指尖一麻。
“这是‘账本’。”骆思恭的声音冰冷,“水火不侵,刀剑难伤。上面记着几条‘大鱼’的名字和他们在江南的‘生意’。”他顿了顿,目光如钩,“柳如海只是条小鱼,真正用寒晶矿的脏钱织网的人,藏在江南的丝绸、茶叶、盐引和赌坊流水里。他们想金蝉脱壳。”
陆子铭瞬间明白了!锦衣卫要利用他商人的身份,去江南监视那些可能与寒晶走私资金链有关的巨贾!这哪是账本,这是阎王爷的催命符!
“骆大人!这…这太难了!小人这点微末伎俩,在那些江南大豪商眼里,连盘菜都算不上!他们随便动动手指头…”
“所以才需要你。”骆思恭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你是灾后重建的‘义商’,有张阁老的默许,有戚帅,还有…‘陆记民生工坊’这块招牌作掩护。一个想往江南拓展生意、寻找‘新客户’的商人,最合理不过。”他把“新客户”三个字咬得很重。
“可是…”
“没有可是。”骆思恭的语气不容置疑,“柳家米仓的尸骸,沈墨璃颅中的碎片,还有可能蔓延开的寒毒…这名单,是找出源头、掐断毒根的关键。你,是唯一能悄无声息接近这张网的人。”他俯下身,凑近了些,火盆的光在他脸上跳跃,“这是密旨。当然,它不会出现在任何正式的文书上。”他伸手指了指陆子铭的肋下,“这地方,‘经验丰富’。贴身存放,让它记住你的体温…和痛楚。”
陆子铭看着那片散发着寒气的薄片,再看看骆思恭深不见底的眼眸,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明白了。这不仅是任务,更是一种烙印,一种痛苦的枷锁。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薄片,一股冰冷的刺痛感立刻传来。他咬牙,接过这沉重的“密旨”,入手冰凉滑腻。
在骆思恭冰冷目光的注视下,陆子铭解开外袍,掀起里衣,露出那道狰狞的旧伤疤。他咬着牙,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冰冷的“皮”沿着旧伤疤的形状,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塞进了肋下最贴身的内衫夹层里,紧贴着皮肉。当那冰冷的异物完全贴合在敏感的旧伤之上时,一股混合着刺痛、冰冷和异物嵌入感的强烈不适瞬间传遍全身,让他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物理上的嵌入完成了,但心理上的枷锁才刚刚落下。他仿佛感觉到那冰冷的东西在吸吮他的体温,而那丝若有若无的白霜,似乎正透过薄薄的衣衫,试图钻进他的血肉里。这感觉荒诞而恐怖。
骆思恭看着他完成这一切,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客户拓展’要快,‘成交率’要高,但更要‘安全’。名单上打钩的人,就是你的‘潜在客户’,他们的‘生意动向’,就是你的‘市场行情’。”他竟用起了陆子铭的“销售黑话”,在这诏狱深处,显得无比诡异。“记住,你卖的不是棺材,是‘安心’。给谁‘安心’,怎么‘安心’,全看你的本事了。”他拍了拍陆子铭的肩膀,那力道不轻不重,却让陆子铭肋下的密账和伤疤同时剧痛,“江南富庶,机会很多,但也…很冷。保重。”
石室的门被打开,阴冷的甬道再次出现在眼前。陆子铭脸色苍白如纸,捂着肋下,那里仿佛揣着一块千年寒冰,刺骨的冷意和尖锐的痛感交织在一起。他步履蹒跚地走出石室,重新踏入诏狱幽深的甬道。松明火把的光影在他脸上明灭不定,身后石室里,骆思恭的身影隐没在黑暗里,只有炭火盆里偶尔爆出一点火星。
甬道漫长,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声。他脑海里不受控制地盘旋着那冰冷密账的轮廓,骆思恭那声“阿璃”,以及张居正送来的那盒苦涩的药粉。这突如其来的“大生意”,究竟是晋升之阶,还是万劫不复?江南的“冷”,仅仅是指天气吗?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肋下,那冰冷的触感仿佛已经渗入骨髓。
当他终于走出那处隐秘宅院的后门,重新站在春日的阳光下时,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肋下的冰冷和刺痛感并未消散,反而因为外界的温暖而显得更加尖锐、清晰,像一个冰冷的烙印,一个无声的警告。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襟,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挪回陆记工坊的方向。每一步,都牵扯着肋下那要命的冰冷与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