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行辕后院,观云阁。
熏炉里上好的沉水香袅袅升腾,却驱不散阁内那股沉甸甸的、如同湿透棉絮般的压抑。夏云鹤瘫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肥胖的身躯裹在几层狐裘里,依旧止不住地微微发抖。额角渗出的冷汗将鬓发粘成一绺绺,脸色蜡黄中透着一种病态的灰败。他每隔一会儿就忍不住伸手去摸自己的喉咙,总觉得那里有根看不见的羽毛在轻轻搔刮,痒得钻心。
“张太医…张院判…您再给看看…本官这…这喉咙…” 夏云鹤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哭腔,眼巴巴地望着榻前那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
太医院院判张景岳收回搭在夏云鹤腕上的三根手指,眉头微蹙,沉吟不语。他方才仔细查验过脉象,又反复观察了夏云鹤的舌苔、眼睑,甚至用银针探过其指尖穴位。脉象滑数带浊,确有心悸惊扰、肝气横逆之象,舌苔微腻,中焦略有湿滞。至于那喉咙发痒……张景岳的目光扫过夏云鹤因紧张而不断吞咽的喉结,又瞥了一眼旁边小几上那碗只喝了几口的安神汤药。
“大人,” 张景岳的声音平稳,带着医者特有的安抚力量,“脉象虽浮滑,然根基未损。喉间不适,多半是惊悸忧思,气火上冲咽喉所致。加之这阁内熏香浓郁,炭火燥热,更易引动虚火上浮。老朽再开一剂清心降火、疏肝理气的方子,大人静心调养几日,莫再思虑过甚,自当无虞。”
“无虞?!” 夏云鹤猛地拔高声音,又因喉咙不适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脸色涨红,“张院判!您…您没闻到吗?!那股味儿!那股死老鼠混着烂树根的邪味儿!就是从牢里带出来的!那姓陆的妖人!他…他捣鼓的那些鬼东西!都沾到本官身上了!他…他就是要害死我!用瘟煞害死我啊!” 他越说越激动,肥厚的手掌用力拍打着软榻边缘,震得旁边小几上的药碗嗡嗡作响。
张景岳眉头皱得更紧。他确实在夏巡按身上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混杂着陈腐药气和淡淡血腥的异味,但这在久居官衙、疏于运动的肥胖官员身上并不罕见。至于“瘟煞”、“邪法”……张景岳行医数十载,见过无数疑难杂症,深知人心之恐惧有时比疾病本身更可怕。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侍立在旁、面无表情的锦衣卫副千户沈炼。
沈炼如同铁铸的雕像,按刀而立,冷硬的目光扫过夏云鹤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又落回张景岳身上,微微颔首。
“夏大人,” 张景岳加重了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医者诊病,望闻问切,自有法度。大人脉象舌苔,皆无疫疠之征。所谓邪气侵体,不过是心魔作祟。若大人执意惊扰,心神失守,反易招致外邪。请大人务必静心,按时服药。” 他不再多言,起身走到一旁书案,提笔蘸墨,刷刷写起药方。
夏云鹤张着嘴,看着张景岳那副笃定沉稳的模样,又看看旁边沈炼那毫无波澜的冷脸,一股巨大的憋闷和无处发泄的恐惧堵在胸口,噎得他直翻白眼。他猛地抓起榻边小几上一个空了的药碗,狠狠砸在地上!
“哐啷!” 碎瓷四溅!
“滚!都滚!庸医!全是庸医!等本官烂了!你们就高兴了!” 他嘶吼着,唾沫横飞,肥胖的身体在锦褥里剧烈起伏。
沈炼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上前一步,声音冷硬如铁:“夏大人!请自重!钦差大人有令,您需在此静养!莫要惊扰了行辕清静!” 他目光如刀,扫过地上碎裂的瓷片,“来人!收拾干净!请张院判开方后速去药房!”
两个锦衣卫力士无声上前,迅速清理地面。张景岳写完药方,交给一旁的侍从,对夏云鹤的狂躁视若无睹,只朝沈炼微微拱手,便转身离去,步履沉稳依旧。
阁内只剩下夏云鹤粗重的喘息和沈炼冰冷的目光。夏云鹤像只泄了气的皮球,瘫在软榻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雕梁画栋的屋顶,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嗬嗬声。
沈炼不再看他,转身走到阁外临湖的回廊上。冰冷的湖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稍稍驱散了阁内那股令人窒息的压抑和药味。他扶着冰冷的汉白玉栏杆,目光投向远处被薄雾笼罩的湖面,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要穿透那层迷蒙,看清湖对岸那座如同巨兽般蛰伏的府衙大牢。
“大人。” 一个穿着普通皂隶服色、面容精干的汉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沈炼身后,低声禀报,“查清楚了。乙三监那滩秽物和死鼠,已由仵作秘密收走。据初步查验,那鼠腹爆裂非外力所致,倒像是…体内秽物自行腐化胀气冲破皮囊。至于那些白丝…” 汉子顿了顿,声音更低,“仵作说…从未见过。非虫非菌,触之冰冷滑腻,遇火则燃,青烟有异香,燃尽后余灰呈暗金色。已封存,待太医院正会同查验。”
“暗金色灰烬?” 沈炼眼中寒光一闪,“那吐黑血的囚犯呢?”
“陆子铭?” 汉子摇头,“卑职的人无法靠近。牢门已由钦差亲卫接管,只准太医正及指定仵作入内。据外围眼线报,那陆子铭自事发后便蜷缩角落,不言不动,似昏死过去。但…有守门兵卒私下言,曾隐约听到那角落里有极轻微的…刮擦声?如同…指甲在抠挖砖缝?”
刮擦声?砖缝?沈炼的指节在冰冷的栏杆上轻轻叩击。陆子铭…那个被柳家钉死在勾结倭寇罪名上的米商庶子…在那种地方,还能做什么?
“柳如海那边?” 沈炼声音更冷。
“柳府闭门谢客。但…半个时辰前,柳府后角门驶出一辆青篷小车,未挂府牌,绕城半周后,进了城南‘济世堂’药铺的后院。驾车的是柳府一个哑巴老仆。车内下来一人,身形瘦高,裹着斗篷,看不清面目,提着一个沉甸甸的乌木匣子进去,约莫一炷香后出来,匣子空了。”
济世堂?沈炼眼神微凝。那是金陵城有名的老药铺,坐堂的孙老郎中据说有几分真本事,尤其擅长解毒祛邪。柳如海派人去那里…送什么?取什么?
“盯紧济世堂。查清那匣子里是什么,进去的人拿了什么出来。” 沈炼下令。
“是!” 汉子领命,身形一晃,再次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回廊阴影里。
沈炼独自立在寒风里,湖面薄雾翻涌,如同他此刻的心绪。钦差钱大人将他从北镇抚司急调南下,名义上是协查倭寇渗透案,实则…是嗅到了这金陵城水面下更深的漩涡。柳家…这个盘踞江南数十年的庞然大物,其根系之深,触角之广,远超常人想象。陆子铭这桩案子,表面是米商倾轧,内里却处处透着柳家的影子。如今又扯出牢狱“邪疫”…是柳家杀人灭口的手段太过酷烈?还是…那陆子铭手中真握着什么能掀翻棋盘的致命之物?
他想起暖阁地上散落的卷宗碎片里,那个反复出现的名字——沈墨璃。陆子铭的账房先生?一个女子?她的死…为何会让柳如海如此紧张?甚至不惜在钦差眼皮底下派人去药铺?
寒风卷着细碎的水沫扑在脸上,冰冷刺骨。沈炼缓缓吐出一口白气,目光如刀,仿佛要将这重重迷雾斩开。
……
金陵府衙大牢深处,乙三监。
厚重的牢门紧闭,门缝里透出的光线昏暗摇曳。门外,两名钦差亲卫按刀肃立,如同门神,隔绝了内外一切声响。门内,死寂如同凝固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通铺角落那片污秽的狼藉已被清理干净,只留下地面一片被水冲刷后更显深暗的湿痕,以及空气里依旧顽固残留的、混合着药味、血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腥腐香的复杂气味。
陆子铭蜷缩在通铺最里侧的阴影里,身体紧紧贴着冰冷滑腻的墙壁。破囚衣的下摆依旧鼓囊囊的,遮掩着心口的位置。他低垂着头,乱发披散,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苍白紧绷的下颌和干裂起皮的嘴唇。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仿佛一具失去了所有生机的躯壳。
然而,就在这死寂的躯壳之下,在那破囚衣的遮掩中,他的右手正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却又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精准频率,在身下冰冷的砖面上反复刮擦着。
指尖早已磨破,渗出的血丝混合着砖缝里的污垢和霉粉,在粗糙的砖石表面留下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暗红色痕迹。那刮擦的动作并非杂乱无章,而是沿着砖缝特定的纹路,一下,又一下,如同最耐心的工匠在雕琢一件绝世凶器。
每一次刮擦,都牵动着肋下断裂般的剧痛和左臂鬼面疮深处那如同冰针攒刺的寒意。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神经。但他毫不在意。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指尖那细微的触感上。
他在刮什么?
是砖缝深处那点被他先前用指甲抠挖出的、极其微小的凹坑?
还是凹坑里那点被他小心翼翼刮入指尖的、混合着潮湿霉粉、污血、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冰凉滑腻触感的…暗金色粉末?!
那是白丝燃尽后的余烬!
是沈墨璃用命换来的、来自九首蛇鹞的毒物残留!
指尖沾着那点微不可察的暗金粉末,陆子铭的动作变得更加谨慎,更加轻微。他缓缓地、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将沾着粉末的指尖,小心翼翼地移向怀中——移向那枚紧贴在心口、冰冷坚硬、散发着混合恶臭的鸡腿钓饵!
钓饵表面,那清晰的“○3”刻痕边缘,先前被他反复蹭上的污秽药泥已经干结。此刻,他的指尖带着那点暗金粉末,如同最精密的点翠匠人,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地,将粉末一点点、一点点地,按压、揉搓进那刻痕最深的凹槽里!
粉末与刻痕深处残留的油腻污垢、药泥残渣混合在一起,在指尖的体温和微弱摩擦下,发生着某种肉眼无法察觉的细微变化。一股极其微弱、却比之前更加纯粹、更加冰冷的甜腥气息,如同沉睡毒蛇苏醒时吐出的第一缕气息,从刻痕深处悄然弥漫开来,又被囚衣死死捂住。
成了!
饵上淬毒!
以鹞之毒,淬鹞之饵!
陆子铭的动作骤然停止。指尖的刮擦声彻底消失。他整个人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的木偶,瘫软在冰冷的墙壁上,只有胸口那微弱却持续的起伏,证明着这具躯壳里还燃烧着一点不肯熄灭的火焰。
黑暗中,他缓缓抬起眼皮。那双深陷在阴影里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穿透眼前的黑暗,死死钉在牢门的方向!
门外,钦差亲卫的脚步声如同规律的鼓点。
更深处,隐约传来狱卒压抑的咳嗽声。
空气里,那股甜腥的腐香似乎更浓了些。
网已张开。
饵已淬毒。
只待…那循着血腥和毒香而来的…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