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内的空气陡然凝固。陆子铭半跪在竹床边,指尖沾染的暗红血迹尚未干涸,冰冷黏腻。沈墨璃蜷缩着,脸色是失尽水分的灰白,连微弱起伏的胸口都几乎停滞,染血的账簿紧贴着她冰冷的身体,像一片沉重的告慰遗言。阿福像被钉在原地,端着那只温热的粗瓷碗,惊恐的眼珠快要瞪出来,汤水顺着碗沿滴落,在泥地上砸出微不可闻的细响。
棚外,混乱如同煮沸的粥锅。哭号、怒骂、东西碎裂的刺耳锐响、王富贵等人奋力嘶吼却迅速被淹没的呼喊… 尤其是那一声清晰入骨的木板爆裂声!那块承载着陆子铭全部翻盘希望与柳家致命陷阱的“双十一说明牌”,连同上面精心书写的文字蓝图,彻底崩塌!
陆子铭的瞳孔在那一刻紧缩到极致,如同捕捉到致命威胁的野兽。棚外绝望的嘈杂声浪冲击着他的耳膜,棚内冰冷的死亡气息扼住他的咽喉。他猛地回头看向沈玉清沾血的指尖和那被小心护着的账簿一角——那张兵部文书的冰冷硬角!就在这濒临疯狂的临界点上,左臂鬼面疮深处仿佛被投入一颗寒冰炸弹!
“呃……” 他低哼一声,一股锐利冰冷的“痛感”不再是模糊的折磨,而是瞬间变成了一条清晰、精准的神经通路,如同被冰棱刺穿,直抵大脑中枢!极寒!却又奇异地瞬间冻结了所有翻涌的恐惧、愤怒与绝望!思绪被强行冷却、压缩、提纯!混乱的战场、倒下的战友、汹涌的敌人与那张带血的官文,瞬间在脑中被拉成一张冷酷清晰的无形地图!
兵部转运文书——底牌!核心凭证!
砸毁的木牌与登记册——柳家制造混乱销毁“虚假承诺”证据的企图!
被抢走、洒落的米袋签单——客户凭证!是证明活动真实存在而非欺诈的关键人证物证链!
王富贵那些漕帮兄弟——唯一可用的、有组织的暴力!
翠玉姐那尚未脱离现场的龟奴——握有签单的客户见证人!
所有线索闪电般串连!核心目标:不惜一切代价,抢回并锁定证据链!保住那张底牌!哪怕过程鲜血淋漓!
“富贵!别管砸东西的狗!抢!用你的人!给我抢下那张兑付牌子!还有那几本册子!一张纸片都不准少!全给我抢回来!” 陆子铭的声音陡然爆出!不再嘶哑,而像一块冰坨砸在铁板上,冰冷、坚硬、穿透一切杂音!
这命令如此反常!王富贵正在和几个挥舞着短棍的泼皮近身扭打,左脸被结结实实掴了一掌,打得他眼冒金星。听到陆子铭这声“抢牌子”的吼叫,他懵了一瞬!护牌子?护那破木板?可他看到了陆子铭从帘缝后投来的眼神——那眼神绝不是疯癫!是如同深渊寒冰般凝固的、带着血腥味的杀伐指令!
“兄弟们!” 王富贵几乎是吼着喉咙撕裂的腔调,对着几个同样被淹没在混乱人群中的手下,“听见没有!护牌子!护册子!跟老子抢!撕碎了也得抢回来!” 他放弃了眼前的对手,猛地扑向地上那块被踩了好几脚、裂成几块的桐木牌子!双手死死抓住最大的那块木板残骸,上面“买米送物流”几个墨字已沾染了污泥和不知是谁的血迹!
几个漕帮汉子虽不明就里,但对王富贵近乎破音的癫狂命令产生了本能服从!他们立刻放弃对单个泼皮的纠缠,几个人猛地冲向兑换点!那里,几张长桌早被掀翻在地,登记用的草纸册子被胡乱撕扯,散落一地!
“我的签单!他们抢我签单!” 一个之前刚买了一石米的小布商惊恐地看着自己手上那张写着“送物流抵用一次”的新签单被一个泼皮蛮横地抽走!
就是现在!
陆子铭冰冷的目光如同捕猎鹰隼,精准锁定了人群中那几个属于翠玉姐的龟奴!他们是最早兑换了米粮、也最早拿到签单的人!此刻他们也被混乱吓住,正抱着米袋拼命想挤出去!
“还有签单!所有现场购物的签单!” 陆子铭的声音更高、更厉,仿佛冰冷的刀刃刮过全场混乱的鼓膜,“所有拿了签单的主顾!王富贵!给老子封门!一个拿了签单的都别放走!谁敢跑!给我‘请’回来!看好了人!念名字!对住址!一张票都不能让他们揣着跑了!”
封门?!扣人?!
这话如同火上浇油!原本只是被打砸抢购点、被混乱裹挟的商户和普通百姓,瞬间感受到一股更恐怖、更不讲理的强权气息!恐慌升级为绝望的愤怒!
“陆记黑店绑人了!”
“丧尽天良!抢了券还要扣人!”
“跟他们拼了!”
更大的骚动爆发!原本向外逃窜的人群开始出现反推!棍棒挥舞得更狠!拳头乱飞!王富贵和手下人顶着无数拳脚,像疯狗般抢夺着地上的碎纸片和碎裂木板,同时不顾一切地往几个仓惶想溜的龟奴方向扑,场面瞬间从混乱升级为失控的暴乱边缘!污泥、米粒、草纸、血迹在空中飞舞!
棚内,就在这失控暴乱的最高潮冲击中!沈墨璃的身体猛地震颤了一下!仿佛被外部巨大的喧嚣强行拽回一线生机。紧闭的双眼睫毛剧烈抖动,压抑在胸口的剧痛爆发,又是一大口黑红的淤血混合着脏腑的碎片咳了出来,喷溅在她身前冰冷的被褥,更多的血沫沾染了紧贴在胸口的账簿封面。那本“跑腿排行榜”在血污中异常刺目。
她的右手却在无意识的痉挛中,猛地抬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带着一种濒死也要完成的执念,狠狠抓向那只压在肋下、染满深色血污的锦囊!那里面除了破碎的佛珠片,还有最重要的东西!
那本带血账簿的封面纸页边缘,一丝极其细微、如同被尖利刀片划过的整齐切痕,在血污的映衬下,骤然显露!那绝不是混乱中撕裂的痕迹!是精准的手工切割!隐藏的秘密夹层!
“阿…阿福…拆…” 沈墨璃的嘴唇翕动,气若游丝,声音小得连凑到她唇边的陆子铭都无法听清,但那枯瘦的指尖,却精准地点向她刚才咳血喷溅、被染红的那一页账簿边角!那处极其细微的切割缝!眼神深处那濒死的最后一丝灵光,死死锁住那个位置!
陆子铭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铁爪攥住!他看着沈墨璃那涣散瞳孔中挣扎的最后指令,看着她指向账簿血污掩盖下的那处缝隙,再联想到她死死护着锦囊的举动和她刚才那声几乎听不到的“拆”!他瞬间理解了超越言语的指令——拆开这个夹层!
就在沈墨璃气息再次微弱下去,眼神彻底涣散的刹那!陆子铭沾血的右手猛地探出!无视指间冰寒疮毒的抽痛,两指如同钢钳,狠狠捏住那被血浸染、看似脆弱却坚韧的账簿封皮页角!用力!向上一撕!
“嘶啦——!”
一种极其古怪的韧皮被剥离的声音响起!封面上“跑腿排行榜”几个墨字连同厚厚的血污纸层被应声剥离、撕碎!
里面露出的,根本不是草纸账簿的内页!
而是一层极其细密、黝黑、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奇异薄皮(类似软金属鞣制)!在这层冰冷黑皮上,赫然用极其细密的、如同无数针孔排列而成的扭曲符号,刺着几行小字!那符号的排列方式,充满了冰冷的诡异感,绝非汉字!像是某种阴毒的密语!符号最下方,赫然是两枚极其清晰的印痕!
一枚:边缘是缠绕的双龙戏珠!中央则是盘踞着狰狞九首毒蛇!活灵活现,带着深入骨髓的阴狠邪气!正是陆子铭在柳府假山下那血木箱子里看到过的鬼面印记!
另一枚:则简洁清晰得多——一只锐利到几乎要戳破纸背、散发着无匹杀伐之气的利爪!爪尖寒光隐现!爪痕深处,清晰地烙着一个极其古拙的小字——“鹞”!
这两枚阴毒印记的下方,更是用那同样诡异的扭曲符号,烙印着一行清晰的血迹日期痕迹——痕迹极新,尚未干透,显然是刚才沈墨璃喷溅上去的暗红淤血自发聚拢流成!血痕最终扭曲成一个清晰的数字: “叁” !
这哪里是什么账簿封面夹层!这分明是一张记录着致命阴毒的——索命密笺!九首蛇印!鹞爪凶记!索命倒计时:叁日!
陆子铭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尾端直冲天灵盖!比任何鬼面疮的毒流都更刺骨!柳家的毒计早已深入骨髓!这分明是柳承恩针对沈墨璃、或者说“沈墨离”的最后通牒与绝杀预告!叁日?就是最后的时限?这所谓的“账簿”,竟从一开始就是索命的载体!
就在密笺血痕“叁”字彻底凝固的瞬间!外面混乱的战场中爆发出王富贵撕心裂肺的吼叫:“册子抢回来了!名字住址都对上了!玉簪楼那龟奴被我按住了!还有撕走的半张签单!在这!在这!!”
他浑身是血,泥污和汗水混在一起,狼狈不堪,却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死死抓着一个漕帮兄弟从混乱中拼命抢回来的、沾满泥污脚印的草纸登记册子,以及翠玉姐那个被揍得鼻青脸肿、手里还死死捏着被揉皱签单的龟奴,连拖带拽地冲到棚口,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狂喜:“陆爷!您看!名字!富安坊李记酒楼!定淮门刘记杂货!都写着了!票据!在这儿!跑不掉!” 他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棚内那惨绝人寰的景象,沉浸在自己完成了几乎不可能任务的短暂狂喜中!
王胖子肥胖的身体堵在帘口,带着混乱裹挟的腥风血气,脸上那种不顾一切完成了命令的、混着血与汗的扭曲兴奋感,与竹床上气若游丝、账簿下露出阴毒密笺与冰寒蛇鹞印记的沈墨璃,形成了地狱般残忍的对比!阿福端着的碗终于脱手落地,碎裂的声响微弱得如同呜咽。
陆子铭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他的视线仿佛凝固了,没有焦距地落在王富贵那张被热血和希望染红的脸上,又似穿透他,落在了更远、更黑暗的虚空里。他抓着那块冰冷黑皮密笺的手指没有松开,反而更用力地捏紧,指关节在沈墨璃染血的衣裳映衬下,白得像鬼爪疮上的霜。
“哦…找到了啊?” 他应了一声,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冬日干塘里枯苇断裂的轻响。唇角很慢很慢地弯了一下,那弧度却比哭还难看,带着一种刚刚爬上来的、极冰冷的了然。“挺好…名字对得上,票据也在…那就…锁死吧。”
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和他脸上那副被阴毒与血气浸透后露出的、洞悉一切深渊真相的疲惫冷笑,将王富贵短暂的狂喜瞬间冻结成冰!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绝对严寒的恐惧,猛地攥住了胖子的心脏!他顺着陆子铭空洞的视线低头,才终于看清了竹床上沈墨璃的惨状——那吐在账簿和被褥上的黑红血块,那彻底失去血色的脸…以及陆子铭指间紧捏着的那块露出蛇鹞印记、血书倒计时的阴毒黑皮密笺!
原来,他拼死抢回的这些沾血带泥的票据名册,根本不再是翻盘的筹码!而是在证明着这整个“双十一”乱局,早已成为索命诅咒的祭场!他们所有人,包括床上垂死的沈先生,都早已被缠绕在九首蛇的毒牙利爪之下!
这无声的绝望揭示,远比任何嘶吼怒吼都更能摧毁人心。
陆子铭那最后一丝漂浮在深渊边缘的冰冷笑意,如同墓穴里最后一点磷火的熄灭。阿福缩在角落,破碎的碗片割破了他的手指,他都无知无觉,只是死死盯着那块带血的阴毒密笺,牙齿打着颤,咯咯作响。那索命倒计时“叁”字,如同烙铁,在每个人的视线里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