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如血,给秦淮河支流那处破败码头镀上了一层近乎悲壮的暗金。四百多石半干半湿、散发出淡淡霉味的“忆苦思甜”陈米,如同沉默的军团,堆满了整个露天东仓的空场。而在它们的包围中央,一座用朽木船橹歪歪扭扭支撑、用千疮百孔的破帆布勉强蒙顶、四周挂着几十块蒙尘琉璃罩和腥臭烂牛皮做“背景板”的……“乘风破浪转运大舞台”,如同一个来自末世的狂欢祭坛,散发着浓烈的桐油味、鱼腥气和破罐破摔的荒诞气息。
王富贵叉腰站在舞台“船头”——一根被当成讲台的粗笨朽木上,油光满面的脸上汗水涔涔,声音在晚风中带着一丝破音的亢奋:“听清楚喽!规矩,两条!其一!谁家的米,挂谁的旗!送到哪儿,认准鹌鹑!丢一袋,照咱漕帮规矩,十袋的罚没!其二!挂咱‘饿死了么’鹌鹑旗跑单——一袋米,两文钱!当日送达!月底现结!跑得多,奖‘忆苦思甜’香米一瓢! 都听明白没?!”
台下,挤满了刚从各处河道、街巷被王富贵手下或阿福召集来的船工、脚夫、小划子船主,足有上百人。他们穿着破汗衫,腰扎粗布带,脸上写着风霜与对铜板的渴求。此刻,众人面面相觑,寂静无声。
终于,一个缺了颗门牙的年轻脚夫,缩着脖子扬声问:“王…王把头!两文钱…这…这…能挣饱饭不?还有这米…”他指了指那边堆积如山的陈米,“看着可不太‘香’啊…”
哄笑声隐约响起。
王富贵胖脸一红,正要发火,一个略显疲惫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从他旁边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逻辑压迫感:
“兄弟,算笔账给你听!”
人群目光唰地投向声音来源——舞台角落。陆子铭不知何时走了过去,面色疲惫,左边胳膊用布条吊着,肋骨也被布带草草固定,整个人显得有些狼狈。但他那双眼睛,却亮得灼人,目光精准地锁定了提问的年轻脚夫。
“秦淮河从这东仓到最远的城西观音坊巷,多远?七八里水路顶天了!你划个小划子,半个时辰能跑个来回不?一次背两袋米,挣四文钱!一天跑个五趟,十袋米,二十文钱!一个月是多少?” 陆子铭根本不给他思考时间,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六百文!这六百文,是你凭空多挣的!你们自己说,平日里蹲码头上一天能接到几趟送米的活?等货主喊人、等帮头安排、跟别人抢活儿,争破头一天能挣几个铜板?二十文?还是三十文?”他目光扫过人群,看到不少人下意识点头。
“但跟着‘饿死了么’呢?米,仓库这边一袋袋给你备好,堆在那里!旗,给你绑在小船上!买主地址和买多少,仓口会有专门的记录伙计给你写明白!你就负责一件事——扛上米,上船,挂上鹌鹑旗,照单子地址送过去!认准对方按了手印的签收单子就行!送到,收签收单回来,回来就能立刻再领下一单!流水作业!无缝衔接!省下所有瞎等的工夫!”
他喘了口气,指着远处堆着的陈米:“至于奖品?两升!看清楚,是两升!拿回去熬一锅全家吃的粥,管够!这可是官府认证、为了缅怀太祖爷创业艰难的‘忆苦思甜特供米’!市面上没卖的!拿出去你说是陆记奖励的,比你平常吃的糙米体面多了!”
人群的窃窃私语声明显发生了变化。陆子铭那句“流水作业”“无缝衔接”“回来就能立刻再领下一单”,简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这些底层劳力们混沌的认知!是啊,省去了中间抢活、等活的煎熬,只埋头送!这效率…能省下大把时间!时间就是铜板!更别提那实打实的六百文钱和可遇不可求的奖励米!
缺牙脚夫咽了口唾沫:“那…那签收单…按了手印就成?”
“对!规矩就这么简单!签收单交回来就记账月底算钱!” 陆子铭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奇异的煽动性,“咱‘饿死了么’不做虚的!来!排好队!王把头!登记!发旗!现场试单!谁现在能扛两袋米往最近的富安坊张记杂货铺跑一趟的?领签收单!马上出发!送到回来立刻领下一单!还有谁?!”
“我来!”
“我!我手脚利索!”
“张记我知道,快得很!”
人群轰然躁动起来!刚才的犹豫瞬间被赤裸裸的挣钱效率击垮!能立刻试单立刻赚钱的机会就在眼前!
一个精瘦的船老大挤到前面,看着陆子铭和王富贵,又仔细瞅了瞅那面画着歪嘴啃鸡腿鹌鹑的土黄旗,眼神精明:“陆爷,王把头,跑短途小划子是快,可要是有人订得多,一次要三石四石米,小划子驮不动,大点的漕船能挂旗不?运费咋算?”
陆子铭眼睛一亮,忍着肋下隐隐作痛,脑子转得飞快:“问得好!大订单!大漕船当然欢迎!运费按石算!一石水路运送,统一四文钱!同样月底结清!只要你挂鹌鹑旗认咱们的单子,跑得又快又好,月底还有大单奖励!”
“好!要的就是陆爷这句痛快话!” 船老大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拱手退下。
登记发旗的场面瞬间火爆起来!王富贵嗓子都喊哑了,几个负责记录的老账房伙计(被沈墨璃紧急培训过)手忙脚乱地划着名单、发着木牌子做的简陋号签、分发油布做的签收单条。一面面涂着歪嘴啃鸡腿鹌鹑的土黄小旗子,被郑重其事地绑在一艘艘破旧的小划子、舢板甚至临时借来的木板澡盆船头!
一艘艘挂着小鹌鹑破旗的船,如同离弦的箭,驮着或是一两袋、或是满满一仓的“忆苦思甜”米,在夕阳余晖和无数码头旁观者惊愕、好奇、嘲笑的目光中,吭哧吭哧地劈开秦淮河的浑浊水面,驶向城市的各个角落。
喧嚣的报名登记在夜色降临时才慢慢平息。
王富贵瘫在舞台角落一只木箱上,累得像一滩融化的油脂,脸上却带着一种病态的潮红,眼睛亮得吓人:“成了!真成了!就刚才!跑出去试单的第一拨三十七条小船,已经有十八个跑回来交签收单了!那签收单按的手印,热乎乎的!都成了!陆爷!咱这摊子!有戏!”
临时搭起来的后台小棚里,煤油灯的火苗跳动着,光线昏暗。陆子铭靠坐在一张破藤椅上,呲牙咧嘴地吸着凉气——沈墨璃正用一块沾着刺鼻药汁的温布,小心翼翼地给他处理肋下擦破的大片淤青。那药汁不知是什么配制,带着浓烈的草腥和麝香气,一碰到皮肤就带来一股钻心的灼烧感。
“疼疼疼…沈账房…轻…轻点…嘶…” 陆子铭吸着冷气。
沈墨璃面无表情,动作却极其稳定精准,如同在进行精密的雕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凝在她光洁的鬓角。她身上也重新包扎过,宽大的青布袍遮掩了肋下绷带的轮廓,左腕也已复位固定,挂在胸前。清冽的声音在药味里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淤血揉开,否则后患无穷。这点疼忍不了,柳家那把悬而未落的刀,砍下来时更疼。”
棚帘轻响,阿福端着一个粗瓷碗,鬼鬼祟祟钻了进来,碗里飘着古怪的肉味和草药味。他紧张兮兮地看了看脸色苍白的沈墨璃,又看了看龇牙咧嘴的陆子铭,最后把碗小心翼翼地捧到沈墨璃面前:“沈…沈账房…老孙头…就是东门口专治跌打的孙瘸子,他说这是他家祖传秘方,治内伤化瘀的…他…他听说您是为店里的事伤的,死活不收钱…熬了一晚上…让您趁热喝…”
沈墨璃的目光落在那碗深褐色、气味浓郁刺鼻的药羹上,又落到阿福因为紧张而不住颤抖的手上。那只手还下意识地护着怀里,好像还藏着什么。
“放着吧。” 沈墨璃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她顺手将另一块已经温热的药布递给阿福,“给他换上去,像刚才那样用力揉。” 下巴朝陆子铭努了努。
陆子铭的脸瞬间垮了:“阿福?!轻点!你……”
阿福手忙脚乱地接药布,手一抖,怀里滚出一样东西——正是那只已经被泡涨、表面凝了一层油光、沾着泥点和草药末的卤鸡腿。
空气瞬间凝固。
陆子铭:“……”(眼角狂跳)。
沈墨璃:“……”(目光在那鸡腿上停留了足有三秒,唇线似乎压得更紧了些)。
阿福的脸腾地红到耳根,手忙脚乱想去捡:“不不不是…这个…我……”
沈墨璃极其自然地从阿福抖抖索索的手里接过那团油腻的药布,没再让他碰陆子铭的伤处。她甚至没再看那地上的鸡腿一眼,只是对阿福吩咐道:“药放着,把外面今日试单签收回来的所有单据核对一遍,按地址和数量分类,别弄乱。”
阿福如蒙大赦,兔子般蹿了出去,临走不忘飞快地、悄咪咪地把那只狼狈不堪的鸡腿也顺带踢进了角落的阴影里。
药布带着强烈的刺激性精准地落在伤处,陆子铭猝不及防倒抽一口冷气,痛得几乎从藤椅上弹起来:“沈墨璃!谋杀啊你!”
沈墨璃面无表情,加大了几分力道,揉开淤血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效率,清冽的声音压得很低,如同淬着冰:“闭嘴。鸡腿的事,稍后自会与阿福清算。” 她话音一转,回归冰冷的事务逻辑,“王富贵报回的试单数据我核实了。三十七条小船派出,至酉时三刻,实收完整签单三十六份,一单送达但签收按印模糊(送富安坊李记酒肆那单),已作废记录。共送出米六十八石半。按两文钱一袋、四文钱一石计,账面应计入工钱…” 她微微蹙眉,似乎在心算那个令人头疼的数字,“一百五十四文…外加记录伙计笔墨、单子材料损耗约十文…净亏一百六十四文。陈米送出做试单未记账,实际成本损失…约值二两半银子。”
刚刚还沉浸在物流模式初步跑通的喜悦中的陆子铭,仿佛瞬间被塞了一嘴冰渣子。账面才这么点运转量就净亏一百多文钱?!
但沈墨璃的下一句让他眼中再次燃起火光:“然,试单三十六份,覆盖区域涵盖城内七大主坊,所有签单户主无一投诉丢损,且六成以上当场表示‘明日还需订米,问找谁下订’。另,根据记录,其中十二名脚夫,在两时辰内成功往返三次以上,运送超过六袋米,效率合格。”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陆子铭,“明日若放开接单量…只要资金能撑过初期亏损,此物流模式…可行。”
可行!这两个字如同强心针!
陆子铭顾不上肋下的剧痛,眼中重新燃起战斗的火焰:“亏损不怕!只要滚起来!口碑做起来了订单量大了,摊薄成本就有得赚!关键是要快!抢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把摊子铺开把规矩定下!”
沈墨璃停下动作,仔细将敷好的药布边缘按平固定好,然后拿起旁边摊开着的一本粗糙装订的小册子,封面上写着歪歪扭扭几个字:“饿死了么”物流跑腿排行榜(十月试单)。里面是今日送回签单的脚夫船号、次数和路程编号。她纤细的手指在名册上划过:“口碑已露苗头。但资金缺口,五百八十两。王富贵那堆‘破烂’能抵三十两已是极限。缺口仍巨大。”
提到钱,气氛再次凝固。陆子铭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吊在脖子上的那个冰冷铁锁箱——那里面沉睡着价值无法估量的“巨杠”,也是随时能引来杀身之祸的毒药。变现?此刻送出去就是给柳家递刀子!
就在这时,王富贵猛地挑帘冲了进来,胖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和神秘感,气还没喘匀就压低了声音急吼吼地说:“成了!有门路了陆爷!刚才码头东头‘醉金船’的小东家派人传话了!那小子精得很!说他家船上明晚要办个文会酒局,请的都是些附庸风雅的公子哥儿,还有几个准备开胭脂铺盐行的小富商!他……他听说了咱今天那破旗小船满河跑着送米的景儿,觉得新鲜!想请咱们到时候派几条小船挂着咱那鹌鹑旗子在他大船周围来回跑几趟!给他撑个场面!说是……是什么‘新物流风光’,要给他的酒局添点噱头!他愿意出……出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 陆子铭一愣,随即眼睛猛地瞪圆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混杂着巨大的荒谬感直冲脑门!这算什么?明朝版冠名费?还是物流行为艺术现场表演?!
“十两?!就让他家破船在咱真金白银砸出来、千辛万苦跑出来的送米小船队旁边蹭个光?他这算盘珠子打得响透秦淮河底了!” 陆子铭声音都拔高了,带着一丝哭笑不得的激动。
“还有!‘醉金船’后面,就是‘如意盐栈’安老三的盐船!那老小子的人也在旁边探头探脑看热闹!” 王富贵神秘兮兮地凑得更近,声音更低,带着一种看到猎物的兴奋,“他可是城东出了名抠门又会算计的主儿!这会儿指不定也在盘算呢!”
盐栈?安老三?陆子铭的脑子如同精密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飞速运转!盐栈需要什么?大宗货物转运!稳定可靠的仓储运输体系!
沈墨璃的目光也从名册上抬起,落在王富贵那张油汗交织的脸上,那清冽的眸子深处,冰封的商业逻辑仿佛瞬间融化重组,计算着这突如其来的“十两银子”背后可能撬动的杠杆价值。她用蘸了朱砂的笔,在那名册最后“十两”旁边,用力圈了一下。火光摇曳中,那破旧名册上“跑腿排行榜”几个字,此刻仿佛也沾上了一丝金钱的金光。
远处,几艘挂着小鹌鹑破旗、刚刚完成最后几单运送任务的小划子,正吱呀吱呀地驶回昏暗的码头。船头昏暗摇曳的灯笼光晕,模糊地勾勒出旗面上那只歪嘴啃鸡腿鹌鹑的轮廓,像一个荒诞不经的图腾,在这条古老河流最深沉的暮色里,悄然刻下了属于商业新势力的第一道印记。而更远处的河面上,几条载着重盐、印着硕大“安”字的商船,缓缓驶过,灯火通明,阴影深重,如同蛰伏的古老巨兽,静静窥视着这不速之客掀起的微小浪花。一场关于速度、体量、以及那口沉甸甸铁箱所掀动的政治暗流交织的商业战争,即将在这条孕育了千年繁华与腌臜的秦淮河上,正式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