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仓深处冰窖的寒气几乎凝成实体,混着尸体腐败的甜腥味直往人肺里钻。
陆子铭紧攥着从冰封尸骸上掰下的半块寒毒晶簇,幽蓝微光映着他脸上溅到的污血。
黑暗里骤然射出三道劲弩,戚家军老兵闷哼倒地。
“柳家的狗!”陆子铭嘶吼着将沈墨璃扑倒在冰柱后,碎冰碴子混着死亡的气息割在脸上。
绝望中,一线雪亮刀光劈开黑暗,飞鱼服衣角掠过眼帘。
绣春刀破空的尖啸声后,死士颈间血箭喷溅在冰壁上,瞬间冻结成狰狞的暗红花。
冰,无尽的黑冰,裹挟着死亡的气息,如同巨兽的咽喉,吞噬着米仓地窖里最后的光线和温度。陆子铭的脊背死死抵在一根粗粝的冰柱后面,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刀片,喉咙里全是铁锈味和那股甜腻得令人作呕的腐臭。身边是冰封的尸骸,扭曲的姿态在幽蓝晶簇的微光下宛如地狱的雕塑。他左手死死扣着刚从一具尸体肋骨折缝里硬撬下来的半块幽蓝晶簇,棱角刺得掌心生疼,右手则紧紧箍着沈墨璃冰凉颤抖的身体,把她整个人护在自己与冰柱之间。
“嗬…嗬…”冰柱另一侧传来压抑的、破风箱般的喘息,是那个随他们下来的戚家军老兵,一支短小的弩箭穿透了他粗布肩甲下方,暗红的血正顺着箭杆,一滴、一滴,砸在脚下的冰面上,晕开小小的、迅速冻结的红斑。他强撑着想要抬起手中的腰刀,手臂却抖得不成样子。
“别动!”陆子铭从牙缝里挤出低吼,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浓稠如墨的黑暗。几丈外的冰棱和杂物堆后,就是刚才弩箭射来的方向,至少还有两个柳家豢养的死士。他能感觉到那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毒蛇,在黑暗中无声地游弋、锁定。
“账…账本…”怀里的沈墨璃突然痉挛般地抽搐了一下,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只手死死攥住陆子铭胸前染血的衣襟,指关节白得吓人,另一只手却茫然地在冰冷的空气中虚抓,仿佛要抓住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鹞鹞鹞…子时…子时三刻…米仓…对不上…算珠…碎了…”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颠三倒四,瞳孔在幽蓝晶簇的光芒下微微放大,映着冰窖里的寒光和恐惧,像是沉在混乱记忆碎片里的溺水者。陆子铭心口猛地一揪,这疯癫的呓语,竟奇异地指向了今晚的目标和他们此刻的绝境!他肋下那道旧伤疤仿佛被无形的线狠狠扯动,一阵尖锐的闷痛直冲脑门,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要闷哼出声。
“墨璃,醒醒!” 他用力晃了晃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焦灼,“撑住!活下去才有账本!”
话音未落,黑暗猛地撕裂!
一道凌厉的破空之声尖啸而至!不是弩箭,是刀!一柄狭长、闪烁着暗哑乌光的腰刀,如同毒蛇吐信,从一个意想不到的冰锥夹角后毒辣地刺出,直取陆子铭因肋下剧痛而暴露出的侧颈!那死士的身影如同融化在阴影中的鬼魅,无声无息,只有刀光夺命!
陆子铭瞳孔骤缩,死亡的寒气瞬间攫住了心脏!他护着沈墨璃,根本来不及闪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点要命的寒芒在视野里急速放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米仓地窖那腐朽的木梯口上方,那扇被他们撞开的、通往人间微弱光线的破旧木门处,一道身影如苍鹰搏兔,裹挟着冰冷的夜风与决绝的杀意,骤然俯冲而下!
没有呼喝,没有警告。
只有一道匹练般的雪亮刀光!
那光芒比寒毒晶簇的幽蓝更刺眼,比冰窖的死寂更凛冽。刀身狭长,刀尖微弧,带着一种古老而森严的韵律。它后发先至,撕裂昏暗的空气,精准得令人胆寒地斩向那柄刺向陆子铭的乌黑腰刀!
“锵——嚓!”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断裂脆响!
乌黑的腰刀应声而断!半截刀尖打着旋儿飞出去,“夺”的一声钉在旁边的冰壁上,兀自颤动不已。
那俯冲而下的身影终于落地,轻盈得如同飘落的羽毛,稳稳挡在陆子铭和沈墨璃身前。一身暗青色的贴里劲装,外罩一件玄色曳撒,肩头与胸背处,在冰晶幽蓝的微光映照下,赫然现出用暗银线织就的飞鱼纹样,鱼鳞森然,獠牙毕露。一顶同样质地的圆顶笠盔压得略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睛,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场中,落在那个被斩断兵刃、踉跄后退的死士身上。
绣春刀!
陆子铭的心跳几乎停滞了一瞬,锦衣卫!骆思恭的人!肋下的旧伤疤又是一阵尖锐的抽痛,仿佛在呼应着这突如其来的“救星”带来的更深的不安。
那名持断刀的死士眼中闪过一丝惊骇,但随即被更深的疯狂取代。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嚎,竟不退反进,挥舞着半截断刀,合身扑上,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飞鱼服身影鼻间溢出一丝极轻的冷哼。手腕微转,那柄雪亮的绣春刀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划出一道精妙而狠厉的弧线,避开断刀的锋芒,贴着对方的手臂内侧逆流而上!
“噗嗤!”
刀锋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刀尖精准地从死士的颈侧刺入,带着巨大的冲力,瞬间穿透!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在冰冷的空气中划出一道凄厉的猩红弧线,“嗤啦”一声,狠狠泼洒在近旁一根巨大的冰柱上。炽热的血与千年寒冰激烈碰撞,腾起一股诡异的白烟,那暗红的血痕在光滑的冰面上迅速蔓延、凝固,冻结成一朵巨大而狰狞的死亡之花。
另一个死士见势不妙,身形疾退,如同受惊的壁虎,手脚并用,就要往一堆倾倒的米袋和杂物形成的阴影里钻。
“想走?”
飞鱼服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像冰碴子摩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漠视生命的冰冷。他手腕一抖,绣春刀上沾染的血珠被甩落,刀光再次亮起,直追那逃窜的身影,速度更快,杀意更凝!
那死士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死亡的阴影牢牢攫住了他。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铁疙瘩,看也不看,用尽全身力气朝陆子铭他们所在的冰柱方向狠狠掷去!
“小心!” 陆子铭头皮炸开,本能地将身体完全覆在沈墨璃身上!
就在那黑疙瘩脱手的瞬间,飞鱼服身影如电,绣春刀中途变向,不再追击逃敌,刀尖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斜斜向上一撩!
“噌!”
刀锋擦过那抛飞物件的边缘,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预想中的猛烈爆炸并未发生。那黑疙瘩被刀锋一磕,改变了方向,打着旋儿,“咚”的一声闷响,撞在远处一根冰柱的根部。借着冰晶幽蓝的光,陆子铭看清了——那赫然是一方用厚油纸和铁皮裹得严严实实的硬物,棱角分明,倒像……像一本厚册子?!
飞鱼服显然也怔了一瞬,显然没料到对方扔出的不是霹雳弹之类的火器。
就是这瞬息迟滞!
那掷出“册子”的死士已如泥鳅般钻入了米袋堆后的破洞阴影,消失得无影无踪。地窖里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刺骨的寒意和令人窒息的寂静。
飞鱼服缓缓收刀,刀尖斜指地面,几滴残血顺着锋利的刃口滑落,滴在冰面上。他转过身,那双冰冷锐利的鹰目终于毫无遮拦地投向陆子铭和他怀里仍在无意识颤抖、口中喃喃“算珠…鹞鹞鹞…”的沈墨璃。
他的目光在沈墨璃沾满污迹、苍白失神却难掩清丽轮廓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瞳孔似乎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随即,那冰冷的视线扫过陆子铭紧握在手中、幽光流转的寒毒晶簇,最后定格在他脸上。
“陆子铭?” 声音依旧冷硬,听不出情绪。
陆子铭只觉得肋下的刺痛再次鲜明起来,他深吸一口带着血腥的寒气,努力挺直脊背,迎向那道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正是草民。多谢……大人援手。”
飞鱼服没有回应这句感谢,他的目光掠过地上气若游丝的戚家军老兵,和那具倒在血泊中的死士尸体,最后落在那本被刀锋磕飞、静静躺在角落冰面上的厚册子上。他迈步走过去,玄色靴底踩在凝结的血冰上,发出轻微的碎裂声。俯身,用刀尖小心地挑开那油纸铁皮包裹的一角。
借着幽蓝的晶簇光芒,陆子铭看得分明——那被翻开的页面边缘,赫然是密密麻麻的朱砂数字和模糊的柳叶暗记!一股寒意瞬间从陆子铭的尾椎骨窜上头顶,比这冰窖的温度更刺骨!肋下的疼痛骤然加剧,如同有烙铁在烫。
“军粮账册…” 飞鱼服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语,又带着一丝冰冷的确认。他没有再翻看,手腕一翻,刀尖灵巧地一挑一裹,那本被油纸铁皮包裹的厚册子就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稳稳落入他另一只手中。动作流畅迅捷,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干净利落。
他站起身,将那要命的账册随意地塞进曳撒内侧,仿佛只是收起一件寻常物品。目光再次投向陆子铭,准确地说,是投向他手中的寒毒晶簇。
“证物。” 飞鱼服伸出手,掌心向上,五指干净修长,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那截从尸骸上硬掰下来的幽蓝晶簇,在冰窖的微光下流转着妖异的光泽,映着他飞鱼纹的暗银鳞片,更显森然。
陆子铭喉咙发干,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晶簇冰冷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这东西,是沈墨璃记忆的钥匙,也是柳家致命的罪证!就这么交出去?他眼角的余光瞥向怀中的女子,她似乎被这突然的寂静和冰冷的注视刺激到,喃喃声停了下来,身体却颤抖得更厉害,像一片秋风中的落叶。
“大人,” 陆子铭的声音有些发涩,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此物…关系重大…”
“嗯?” 飞鱼服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危险的质疑,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眯了起来,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更加凛冽。
无形的压力如同冰水当头浇下。陆子铭瞬间读懂了那眼神里的意味:这不是请求,是命令。任何多余的质疑,都可能带来无法承受的后果。他肋下的伤疤再次剧烈抽痛,提醒着他此刻的处境。他猛地一咬牙,不再犹豫,手腕一扬,那半块寒毒晶簇划出一道幽蓝的弧线,落入飞鱼服摊开的掌心。
冰冷的晶簇落入同样冰冷的掌心,没有一丝暖意。
飞鱼服五指收拢,将那幽蓝的光芒彻底攥住。他的视线掠过陆子铭僵硬的脸,最后深深看了一眼他怀中蜷缩、意识混乱的沈墨璃,那目光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甚至…有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波动,像是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石子泛起的微澜,转瞬即逝。
“带着你的人,离开这里。”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板冰冷,如同刀锋刮过冰面,“今夜之事,烂在肚子里。若有多余牵扯…”
他没有说完,只是那握着绣春刀的手指微微收紧,刀锋上残留的血色在幽光下格外刺眼。未尽之言如同实质的寒冰枷锁,沉沉地套在了陆子铭的脖子上。
飞鱼服不再看他们,转身走向那具被他格杀的死士尸体,从怀中掏出一个扁平的皮囊,开始熟练地翻检尸身,寻找任何可能的线索印记。他背对着他们,玄色的飞鱼曳撒在幽蓝的冰晶光芒中如同融入黑暗的剪影,唯有肩头暗银的鳞片闪烁着冰冷的、非人的光泽。
陆子铭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对峙抽干了,肋下的闷痛一阵紧似一阵。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眼下最重要的是带着墨璃和老兵离开这鬼地方!他小心地半抱起沈墨璃,她的身体软绵绵的,头无力地靠在他肩窝,呼吸微弱。他又艰难地扶起那个重伤的老兵,老兵脸色惨白如纸,豆大的冷汗布满额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苦的抽气声。
“坚持住!”陆子铭低声鼓励,声音有些发颤。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挪向那腐朽的木梯。每走一步,脚下冻结的血冰都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在这死寂的地窖里异常刺耳。冰窖深处,只有飞鱼服翻检尸体的细微摩擦声,规律而冰冷,像毒蛇在吐信。
终于摸到那粗糙湿冷的木梯。陆子铭抬头望去,梯口那扇破门透进来的微光,此刻显得如此遥远而温暖。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先将意识模糊的沈墨璃往上托,她的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然后是那几乎无法用力的老兵,每一次拉扯都让陆子铭肋下的伤处如同刀绞,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他拼尽全力,几乎是连拖带拽地将老兵也推上木梯底部,自己也准备攀爬时——
冰窖深处,背对着他们的飞鱼服,动作似乎顿了一下。
他那双鹰隼般冰冷的眼睛,仿佛穿透了黑暗,精准地钉在陆子铭艰难移动的背影上。握着绣春刀刀柄的手指,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一个低沉、缓慢,如同冰珠滚落玉盘的嗓音,清晰地穿透地窖的寒意,一字一句地砸在陆子铭紧绷的神经上:
“沈…姑娘?”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错辨的探询和确认,每一个音节都像裹着冰渣。
陆子铭攀爬的动作猛地僵在半空!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知道!他果然知道墨璃!沈墨璃似乎也听到了这声呼唤,伏在梯子上的身体极其轻微地痉挛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像在回应,又像被噩梦魇住。
陆子铭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没有回头,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那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芒刺,钉在他的后心。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将沈墨璃和老兵拖向那象征着安全的、微亮的破门。
身后,冰窖的幽暗深处,再无声息。只有那飞鱼服的身影,依旧凝固在寒毒晶簇的微光里,如同一尊沉默的、来自无间地狱的守门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