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王图的余温尚在,米铺后仓的空气却已被松木屑、劣质颜料和一股新添的、令人心头发紧的焦糊味彻底占据。那口烙着“柳”字契约的薄棺,如同一个冰冷的警示碑,立在作坊角落,散发着新木生腥与炭火烙印交织的奇异气味。陆子铭肋间的刺痛随着库存簿上再次标红的数字,愈发清晰如刀绞。寿材活期契?这步险棋,必须走活!
“王婶!”陆子铭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压过后仓里凿刻棺材的“笃笃”声和伙计们搬运米袋的喘息,“光靠柳家婆娘一张契不够!这‘活期寿材’的买卖,得铺开!铺得满城皆知!”
王婶正指挥两个妇人用赭石调着颜料,给另一口棺材盖内侧的“寿”字上色,闻言猛地抬头,粗布头巾下那双市侩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铺开?爷!您是说…让大伙儿都来买棺材存米?”她兴奋地搓着手,颜料蹭在围裙上,“这主意…绝!可…咋吆喝?总不能敲锣打鼓喊‘卖棺材送米’吧?晦气!太晦气!”
“晦气?”陆子铭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冷酷的弧度,“那就把它变成…‘喜丧’!”他目光扫过作坊里那几个手脚麻利、嗓门不小的妇人,“你!你!还有你!”他点出三个平时就爱嚼舌根、哭丧时能嚎半条街的妇人,“从今天起,你们仨就是‘陆记寿材促销队’!工钱…按哭丧的调门高低、词儿的新鲜劲儿、还有…拉来的契数算!”
三个妇人面面相觑,脸上又是惊又是疑。哭丧?这也能算工?
“哭丧促销队?”王婶先是一愣,随即小眼睛滴溜溜一转,猛地一拍大腿:“高!实在是高!爷您这脑子…绝了!”她立刻来了精神,叉腰对着那三个妇人,声音拔高八度,带着市井泼妇特有的煽动力:
“听着!哭!不是让你们嚎自家死人!是哭那些…那些个黑心肝的米商药铺!哭他们发瘟难财!哭他们逼得活人没路走!哭得越惨!越真!越让人听着心酸掉泪!咱这‘寿材活期契’就是活路!就是指望!懂不懂?!”
她唾沫横飞,亲自示范:
“哎哟喂——我那苦命的街坊啊!你咋就摊上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哟!米价贵过棺材板!药钱能买半亩田!声音突然拔高,指向棺材,可你看看!看看陆记!仁义啊!买口‘福寿棺’,存下救命粮!活着能饱肚!死了有归宿!这是积阴德!是救命符啊——!”
她这一嗓子,哭腔转调,悲愤中带着诱惑,听得那三个妇人目瞪口呆,作坊里其他人也忘了手里的活计。王婶喘口气,从灶台后摸出个小瓦罐,揭开盖子,一股浓烈到刺鼻的姜蒜混着朝天椒的辛辣气直冲脑门!这是她的“金嗓子秘药”升级版!
“来!一人灌一口!”王婶不由分说,捏着妇人们的鼻子就灌,“辣出泪!嚎破嗓!调门才够高!词儿才够毒!记住!哭的是黑心商!夸的是陆记仁义!拉的是寿材活契!”
三个妇人被辣得涕泪横流,喉咙火烧火燎,但眼神在王婶的威逼利诱下,渐渐燃起一种市井小民特有的、为生计豁出去的狠劲。
作坊角落,一口刚上好底漆、预留了棺头空白处的松木棺材旁,成了临时“培训场”。
“哭!哭那‘德昌米铺’的李扒皮!”王婶叉腰督战。
妇人甲被辣劲顶着,眼泪哗哗流,张嘴就嚎:“天杀的李扒皮哟——(哭腔拖长)你囤米居奇良心喂狗了喂——(捶棺木)一斗糙米要半两银!逼得人卖儿卖女卖自身哟——(突然转向围观人群)可咱陆记仁义!买口‘福寿棺’,福气随身带!活契在手,米粮不愁!死了躺进去,阎王都夸咱有远见呐——!”
围观人群里几个老妇被这哭腔勾得眼圈发红,下意识地摸了摸瘪瘪的米袋。
“好!调门再高!词儿再毒!”王婶兴奋地指挥,“下一个!哭‘济生堂’的孙铁公鸡!”
妇人乙嗓子更亮,带着一股被辣椒烧出来的破锣狠劲:“孙铁公鸡!黑心肝!烂肚肠!(尖声)三钱柴胡敢要一两银!你是要吸干人骨髓熬油点灯啊!(拍打棺材,震得漆皮微颤)看看陆记!买口‘寿材’存‘活期’!药钱省下来买米!死了棺材板都比你的良心厚实!厚实啊——!”
人群中响起几声压抑的附和,有人开始低声询问那“活期契”怎么签。
妇人丙更绝,她没嚎,而是用一种如泣如诉、带着钩子般的哀怨调子,对着一个面黄肌瘦的老汉:
“老哥啊…看你这样…家里…怕是也揭不开锅了吧?(抹泪)我那当家的…昨儿个也…(哽咽)可我不怕!为啥?我签了陆记的‘寿材活契’!(突然拔高,带着希望)一口薄棺存着三斗米!够我熬过这瘟神天!老哥,听妹子一句,早签早安心!死了是福寿双全,活着…是米缸不空啊!”
那老汉被说得嘴唇哆嗦,看着那口刷着红漆、刻着“福”字的棺材,浑浊的眼睛里竟真的燃起一丝光。
作坊的喧嚣,凿刻声,哭丧调,混合着刺鼻的颜料和辣椒味,如同无形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墙角草席上的沈墨璃。她那搭在另一口未上漆棺材边缘的墨蓝左手,在持续的噪音和气味刺激下,指尖的颤动从未停止。
这一次,不再只是简单的“川”字码。她的指甲,在松木那稍显光滑的预留空白处,极其缓慢、却异常精准地划动着。划痕不再是单一的竖线,而是短促的竖线、横折、点顿… 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韵律感!
陆子铭强忍着肋下账本夹板勒紧的剧痛,悄然靠近。他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锁住那移动的指尖。松木表面,随着指甲的划动,渐渐显露出几道极其浅淡、却清晰可辨的刻痕:
“丨 丿 丶 ” (代表数字“一”)
“丨 丨 丿” (代表数字“二”)
“丿 丶 一” (代表数字“七”)
旁边还有一道稍长的横线,末端带一个顿点——这是明代账房常用的“收”字符号!
她在记录!用账房专用的花码!记录着…陆子铭猛地抬头,看向作坊里——
妇人甲刚签下一张契,按了手印。
妇人乙正唾沫横飞地对着两个犹豫的汉子哭诉。
妇人丙扶着那老汉,正往棺头空白处按手印…
一、二、七…是契约数?!还是…今日已售出的棺材数?那个“收”字…是代表契约生效?还是米粮入库?
“沙沙…沙沙…” 指甲划过松木的声音轻微却固执。沈墨璃苍白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仿佛这无意识的“记账”耗费了她巨大的心力。她的眼皮,在深沉的昏迷中,极其轻微地、连续地颤动了两下。
王婶可顾不上这些。她看着三个妇人渐入佳境,围观人群蠢蠢欲动,兴奋得满脸放光。“快!给签契的按手印!就按在棺头那块光溜地方!”她指挥着伙计,“朱砂印泥!按瓷实了!按完,立刻上红漆!把指头印儿盖在红漆底下!这叫‘红运盖顶’,福气锁死!”
那老汉哆嗦着,将沾满廉价朱砂印泥的拇指,重重按在冰冷的松木棺头上。鲜红的指印,在预留的空白处格外刺眼。伙计立刻用刷子蘸上粘稠的赭石红漆,小心翼翼地覆盖上去。红漆流淌,渐渐淹没了那枚代表契约与生命的指印,只留下一片光滑、刺目的红。红漆未干,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湿润的光泽,如同凝固的血。
“好!好!红运当头!福寿双全!”王婶拍手叫好,声音嘶哑却亢奋。她转向另外几个探头探脑的观望者,“下一个!谁签?早签早得‘红运’!晚了…可就只剩白茬棺材板了!”
人群一阵骚动。死亡的恐惧、生存的渴望、以及那抹刺目的、象征着“福气”的红漆,交织成一股强大的推力。又有人颤抖着伸出了手。
作坊角落里,沈墨璃搭在棺木边缘的手指,在红漆覆盖指印的瞬间,猛地划下了一个极其深重、带着顿挫感的“收”字!指甲甚至刮下了一小片松木屑。
陆子铭看着那深重的刻痕,又看看被红漆覆盖的指印,肋下的账本夹板仿佛勒得更紧了。这“红运盖顶”的契约,究竟是福是祸?沈墨璃那无意识中刻下的“收”字,是确认,还是…预警?
哭丧声、凿刻声、讨价还价声、红漆刺鼻的气味…混杂着死亡气息的“寿材活期”买卖,在王婶的辣椒水与哭腔催化下,如同瘟疫本身,在这绝望的隔离区里,疯狂地蔓延开来。而沈墨璃指尖下那无声的“花码”账目,正一笔一划,记录着这场荒诞生意的每一个“川”字与“收”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