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吴青便已立在司令部门口,晨露沾湿了他的袖口,手里那只紫檀木箱子沉甸甸的,棱角硌得指节泛白,几乎要嵌进肉里。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反复摩挲着熨帖的绸衫下摆,将那些翻涌的紧张与算计压进眼底深处,只留一副恭谨谦卑的模样。
“吴先生,这边请。”一名挎着军刀的鬼子副官快步上前,语气熟稔得像是接待常客。
他转身引路时,皮靴敲击青石板的“笃笃”声在空旷的长廊里回荡,每一声都像敲在吴青的心尖上。吴青垂着头,目光落在卫兵锃亮的靴底,脚步不疾不徐地跟上,廊柱投下的阴影在他身上明明灭灭。
田中六的办公室在三楼最东头,雕花木门虚掩着,隐约有电话听筒搁下的轻响传出。卫兵正要抬手通报,吴青忙按住他的胳膊,掌心的温度混着一丝汗湿,声音压得极低:“不必惊动司令,我自个儿进去便是。”
说话间,他指尖在卫兵手背上轻轻一捏,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便滑进对方掌心。卫兵掂量着那分量,喉结动了动,识趣地转身退开,靴声渐远。
吴青推开门的刹那,田中六恰好挂断电话,听筒与座机碰撞的脆响在屋里荡开。田中六坐在宽大的梨花木办公桌后,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半眯着,像鹰隼打量猎物似的落在吴青身上。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斜斜漏进来,在他油亮的背头上割出几道金亮的纹路,倒添了几分威严。
“司令。”吴青躬身行礼,腰弯得几乎与地面平行,将箱子放在地毯上时,刻意让它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慌忙抬眼,脸上堆着讨好的笑:“这是卑职的一点薄礼,望司令赏脸收下。对了,这个月生意还算顺意,特意把红利一并带来了,都在这儿。”他抬手拍了拍箱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田中六没说话,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着,节奏散漫却透着压迫感。桌上摊着一叠厚厚的文件,红笔批注的字迹凌厉如刀,吴青连余光都不敢扫过去,只垂着眼帘盯着自己的鞋尖。
他太清楚这位司令的脾性——去年冬天那批古玩,让田中六在同僚面前赚足了面子;每月按时送到的现钞与黄金,更是让这位最高长官对他青睐有加。
“吴桑今日登门,怕是不只为送红利吧?”田中六终于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朽木,带着几分玩味。他摘下眼镜,用绒布慢悠悠地擦拭着镜片,目光透过镜片的缝隙,始终没离开吴青。
吴青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窘迫,搓着手嘿嘿一笑:“还是司令明察秋毫。实不相瞒,卑职确实有件难事,想求司令帮衬一把。”
“哦?”田中六重新戴上眼镜,身体微微后倾,靠在宽大的皮椅里,“是什么事,能让我们的吴大狱长如此为难?”他刻意加重了“吴大狱长”四个字,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
吴青的肩膀瞬间垮下来,脸上堆起惶恐,声音都带上了颤音:“是这样,卑职听说顶替三本武夫的人明日就要上任了……那人,那人竟是桥本熊大佐。
您也知道,我从前跟他有些过节,他这次回来,会不会……会不会找我麻烦啊?”他往前凑了半步,腰弯着脑袋都快撞到桌面上了,“司令,卑职对您可是忠心耿耿,您可不能看着我被他欺负啊!”
他顿了顿,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又道:“您看能不能帮我跟他调解调解?就说我是您的人,让他看在您的面子上,忘了过去的恩怨……”
田中六端起茶杯,茶盖刮过杯沿发出“叮”的轻响,目光却落在那只紫檀木箱上,像是在估算里面的分量。
吴青见状,忙不迭地上前,咔嗒一声打开箱锁——整整齐齐码着的一百根金条顿时闪得人睁不开眼,黄澄澄的光芒漫过桌面,映得田中六的镜片都泛着金光。
金条旁躺着两串东珠,颗颗圆润饱满,在晨光里流转着温润的光泽,还有几幅卷轴和玉雕,一看便知是珍品。
田中六的喉结明显动了动,指尖在桌面上顿了顿。吴青看在眼里,心里稍稍落定,脸上的惶恐却更甚:“这些都是卑职的一点心意。您也知道,我师傅走后,全靠您罩着才有口饭吃。要是桥本大佐真把我逼死了,往后……往后谁每月给您打点这些俗物啊。”
这话像根羽毛,轻轻搔在田中六的心尖上。他放下茶杯,站起身,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笃笃”声,每一步都像踩在吴青的神经上。
走到箱子前,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幅卷轴,缓缓展开——画中仕女眉眼含嗔,衣袂飘飘,落款处“唐寅”二字清晰可见。
田中六的眼睛瞬间亮了,忍不住赞叹:“好东西!这可是唐伯虎的真迹!吴桑,这份礼太贵重了……”他嘴上说着客气话,嘴角却忍不住上扬,笑意从眼角溢出来。
“您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吴青连忙应声,腰弯得更低了。
“你啊,就是胆子太小。”田中六小心翼翼地将画卷好放回箱中,“哐当”一声合上箱盖,声音里带着几分笃定,“桥本熊那家伙就是个莽夫,虽有些小聪明,却掀不起什么大浪。”他走到吴青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你是个懂事的,我岂能看着你被人欺负?这事,我应了。”
吴青刚要道谢,田中六却话锋一转,慢悠悠地说:“不过,桥本终究是我的老部下,明着护你,怕是要落人口实。”
吴青的心猛地一提,忙道:“您只消稍稍提点他几句,让他别找我麻烦就行!我懂分寸,绝不给您添乱!”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又补充道,“听说夫人喜欢名贵首饰,改日我做东,请您和夫人去上海最大的金铺,让夫人随便挑,所有花销都算在卑职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