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三点的阳光把公共租界的柏油路晒得发烫,空气里混着汽车尾气、黄浦江的腥气,还有隐隐约约从法租界飘来的咖啡香。
陈公博坐在第二辆福特轿车的后座,指尖夹着的雪茄燃到了尽头,烫得他猛一哆嗦。车窗外,西装革履的洋人搂着旗袍女子从百货公司出来,黄包车夫弓着背在车流里钻缝,谁也没留意这两辆挂着特殊牌照的黑色轿车正贴着静安寺路缓缓行驶。
“先生,前面快到了。”前排的司机保镖低声说,眼角的余光扫过后视镜。镜里的陈公博脸色蜡黄,眼下的乌青像被人揍过——昨晚在愚园路的公馆里,他跟周佛海为“和平建国”的条文吵到后半夜,临走时周佛海摔了茶杯,碎片溅在他的马褂下摆上,现在还留着块深色的印子。
“嗯。”陈公博应了一声,把雪茄蒂扔到脚垫上,皮鞋碾了碾。他摸出怀表看了眼,三点零七分。跟日本人约定的时间是三点半,在静安寺附近的一家犹太会所,说是要敲定“华中方面军”的军费拨款。
车过常德路口时,前面的头车突然慢了下来,司机保镖按了两下喇叭,声音在喧闹的街面显得格外突兀。
“怎么回事?”陈公博皱起眉,伸手想摇下车窗。
“前面好像发生车祸了。”保镖踩了刹车,汽车慢慢停了下来。
陈公博往前一倾,正看见头车的侧门打开,保镖跳了下去。
这个保镖是山东人,身高1.9米,去年从军队退伍下来的战场老兵,据说能一拳打死一头牛。他穿着件黑色短褂,手按在腰间的驳壳枪上,快步走向堵车的位置。
路中间横着辆灰色的奥斯汀轿车,车头歪着,右车头撞在一辆黄包车上。
一位穿着黄包车的服装男人正指着司机破口大骂,听口音是宁波人:“侬眼睛瞎了?会不会开车!我的黄包车都被你撞瘪了!
”司机是个戴鸭舌帽的年轻人,梗着脖子回嘴:“明明是你突然从街口冲出来,我都来不及踩刹车才撞上你的!
”两人越吵越凶,周围很快围了一圈人,有挑着担子的菜贩,有背着书包的学生,还有几个穿着短打的汉子,靠在墙边抽烟,眼神却不住地瞟向这两辆黑色轿车。
保镖分开人群走过去,声音像打雷:“让让,都让让!”他拍了拍宁波人的肩膀,“朋友,借个道,我们有急事。”宁波人转头瞪他:“急事就了不起?撞了我的车还想走?”保镖眉头一挑,刚要发作,突然瞥见那司机的手悄悄摸向了后腰。
就在这时,靠墙的几个汉子突然扔掉烟头,手同时插进怀里。
几乎是同一瞬间,左右两侧的巷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像雨点砸在石板路上。
保镖心里咯噔一下,刚要掏枪,就听见“哗啦”一声,围观看热闹的人群里,一个穿蓝布衫的老头突然从菜筐里抽出把亮闪闪的匕首。
“不好!”保镖吼了一声,转身就想往回跑。但已经晚了——背后一阵刺骨的剧痛,他低头看见两把匕首从短褂里穿出来,血像喷泉似的涌在胸前。
他张了张嘴,想喊“有刺客”,但喉咙里像被堵住,只发出“嗬嗬”的声音。视线渐渐模糊时,他看见那几个靠墙的汉子已经冲到了头车旁边,手里的枪正喷着火光。
枪声像爆豆似的响起来,噼里啪啦炸得人耳朵疼。头车里的保镖刚推开车门,一颗子弹就打穿了他的太阳穴,红的白的溅在车窗上,像朵突然绽开的烂桃花。
司机保镖想倒车逃跑,方向盘还没打到底,后窗就被打穿个洞,子弹从他后脑勺进去,前额出来,整个人趴在方向盘上,喇叭被按得长鸣不止,声音凄厉得像哭丧。
陈公博在第二辆车里看得真切,吓得魂飞魄散。他想拉开车门跑,可手指抖得连门栓都摸不到。
保镖反应快,猛地挂倒挡,脚下油门踩到底,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
但巷子口又冲出来三个人,为首的是个留着寸头的年轻人,眼睛亮得像狼,手里双枪齐发,子弹打在车头引擎盖上,溅起一串火星。
“砰!”后窗玻璃碎了,陈公博感觉脸颊一热,伸手一摸全是血。他缩到座位底下,听见保镖“啊”地叫了一声,接着是身体滑下去的声音。
车失去控制,斜着撞在奥斯汀的车尾上,陈公博的额头磕在座椅铁架上,眼前金星乱冒。
枪声更密了。他透过座椅缝隙往外看,只见四个刺客围着头车,手里的八只勃朗宁手枪平举着,枪口离车窗不到半尺。子弹像雨点似的往车里灌,车身被打得千疮百孔,铁皮被打穿的声音像有人在用锤子砸罐头。一个刺客打完一梭子,左手往腰间一摸,换了个弹匣,继续扣扳机,直到枪膛空了,才往后退了半步。
另一个矮个子刺客绕到第二辆车的副驾驶座旁,枪管从打碎的车窗伸进来,对着保镖的尸体又补了两枪,然后转头看向后座,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陈公博的脸。
陈公博吓得尿了裤子,一股骚臭味混着血腥味飘出来。他哆嗦着从怀里掏出块怀表,那是日本人送的金表,想递过去求饶,可手腕刚抬起来,子弹就打穿了他的手掌,怀表“哐当”掉在地上,表盖弹开,里面的照片滑了出来——是他老婆和儿子在西湖边的合影。
刺客的眼神在照片上扫了一眼,没有停顿,双枪再次响起。陈公博感觉胸口像被大锤砸中,疼得蜷缩起来,嘴里涌出的血沫子糊住了鼻子。
他模模糊糊看见两个刺客分别走到两辆车旁,从怀里掏出圆滚滚的东西,扯掉上面的线,扔进了车里。那是手雷。
“撤!”寸头年轻人喊了一声,声音不大,却盖过了枪声。七八个刺客像泥鳅似的钻进两侧的巷子,动作快得像一阵风。他们的布鞋踩在石板路上几乎没声音,转过巷口时,有人回头看了一眼,正看见那两辆黑色轿车突然膨胀起来,火舌从车窗里窜出来,像两条红色的舌头。
“轰——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