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尽,风已止。
农信坊的地窖口被重新封上,泥土压实,草皮复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苏晚晴知道,三百二十六坛忠魂已被她从地狱边缘抢了回来,此刻正静静安卧在月阙库旁,与那些记载着谢家军工匠心血的密档为邻——一个是死者的骨灰,一个是生者的证言,两者并列,如同一把尚未出鞘的刀,寒光已在鞘中颤动。
她站在地窖入口,指尖轻轻抚过石壁上新刻的一行字:“不许遗忘”。
三个字,是她昨夜亲手凿下的誓言。
身后脚步轻响,雷夯低声禀报:“主理人,名单已送出去了。二十一名弦月卫残部、七位工坊老匠、一百三十七户阵亡将士家属……全都收到了断箭印笺。”
苏晚晴点头,目光沉静如深潭。
“那就等三日。”她说,“不是等时机,是等人心。”
她没说破,但她心里清楚:这一场“招魂祭”,从来不是为了哭丧,也不是为了作秀。
她要的是唤醒——用一首耕歌,唤醒被权贵踩进泥里的尊严;用一场公开点名,把那些曾被抹去的名字,重新钉回这片土地的记忆里。
消息像野火燎原,一夜之间烧遍京城暗巷。
百姓私语不断:“听说了吗?农信坊要办招魂祭,不披麻戴孝,只唱歌。”
“唱什么歌?”
“《盐滩耕歌》。说是当年谢家军屯田时,士兵们一边开荒一边唱的曲子。”
“可那不是禁曲吗?十年前就被朝廷列为‘煽动民怨’,谁提谁掉脑袋……”
“现在有人敢提了。苏娘子说了——今天不哭,我们唱歌。”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这话越传越广,越传越烫。
有人冷笑,有人落泪,更多人只是默默记住了那句歌词:“兄弟殁于北风夜,骨未归乡土先凉。”
而裴府内,御史裴文远听完密报,手中茶盏“啪”地摔碎在地。
“荒谬!”他怒极反笑,袖袍一挥,“她以为弄几坛骨灰,念几个名字,就能翻天不成?这是闹鬼戏!是蛊惑民心!我倒要看看,她怎么收场!”
他转身踱步至香案前,凝视那尊无铭牌位,神情忽有片刻恍惚,随即咬牙低语:“三日后?好,我亲自去听一听——听她如何给死人唱挽歌。”
祭日前夜,月隐云层。
一道黑影翻墙入院,落地无声,直奔农信坊后院地窖。
林断鸿来了。
他一身玄衣,面覆轻纱,掌心攥着半截铁锥,眼神冰冷如刃。
他是来毁掉那些骨灰坛的——奉命行事,清除隐患。
只要证据消失,一切就还能压回去。
可当他推开地窖门,烛火映照出那一排排整齐摆放的陶瓮时,脚步却顿住了。
空气中有种说不出的气息——不是腐朽,不是阴冷,而是一种近乎庄严的沉默。
他一步步走入,目光扫过坛身上的名字。
忽然,视线定格在一只不起眼的灰陶罐上。
“陈十一,陇西人,癸亥年战殁于雁门关外。”
五个字,像五把刀,狠狠捅进他心窝。
“……十一?”
他踉跄上前,手指颤抖着触碰那三个字,仿佛怕它会消失。
刹那间,记忆如洪水决堤——
火光冲天的营地,弟弟浑身是血地趴在他背上,气若游丝:“哥……我不想死……我想回家……”
蒙面人从暗处杀出,剑光一闪,弟弟坠地。
他扑过去抱起,却被重击昏厥。
再睁眼,已是三年后。
他成了弦月卫副统领,效忠裴御史,代号“断魂使”。
过往尽失,唯余忠诚二字被反复洗刷灌输。
可现在,这个名字告诉他——你不是断魂,你是林十九,你有个弟弟叫陈十一,他至死都在喊你回家。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从喉咙深处炸开,林断鸿双膝猛然跪地,指甲深深抠进泥土,指节泛白,血顺着指尖滴落。
他看着那只陶瓮,像是看着自己早已死去的灵魂。
“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们……”他喃喃自语,声音破碎,“我忘了……我竟然忘了……”
风从地窖缝隙吹入,拂动角落悬挂的一面小幡,上面写着所有幸存者的名字。
其中,“林断鸿”三字,在烛火下微微晃动,似在回应。
他没有动手毁坛。
反而脱下外袍,轻轻盖在“陈十一”的陶瓮上,像是为弟弟挡一挡这千年寒夜。
然后,他悄然离去,背影佝偻,却不再冰冷。
祭日当天,宣政街万人空巷。
百姓扶老携幼而来,不是来看热闹,而是来听那一声声被掩埋十年的名字。
高台之上,苏晚晴一袭素衣,未施脂粉,发间只插一支铁骨银簪——那是谢云书昏迷前亲手为她戴上的。
她身后,巨幅“忠魂幡”迎风展开,上千个名字随风飘荡,宛如英灵巡游人间。
鼓手列阵,琴师就位。
她立于台前,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朗声道:“今天不哭,我们唱歌。”
一声鼓响,千人齐唱《盐滩耕歌》。
起初歌声零落,像是试探,像是害怕。
可当唱到那句“兄弟殁于北风夜,骨未归乡土先凉”时,人群骤然一静。
紧接着,一道身影猛地从角落冲出,扑倒在忠魂幡前,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是林断鸿!
他撕开面巾,露出那张苍白扭曲的脸,双目赤红,嘶吼道:“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你们啊——!”
全场死寂。
下一瞬,哭声如潮水般爆发。
老人捶地痛哭,妇人掩面抽泣,壮汉跪地叩首,孩童懵懂却也跟着流泪。
那些被掩盖的仇恨、被压抑的悲痛、被欺骗的忠诚,在这一刻尽数倾泻而出。
苏晚晴站在高台之上,眼眶微红,却没有落泪。
她望向皇城方向,望向裴府所在,唇角缓缓扬起一丝冷意。
这才刚刚开始。
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一道瘦弱身影悄然退离人群——李砚之怀中紧贴一封抄录完整的裴府搜查令副本,指尖因紧张而发白。
他知道,这东西一旦落入正直官员之手,便是点燃火药的那根引线。
与此同时,城东角楼顶端,秦烈与燕北辰对视一眼,同时握紧了腰间兵符。
风起云涌,只待一声令下。夜色如墨,却压不住宣政街沸腾的魂。
李砚之贴着墙根疾行,怀中那封抄录完整的裴府搜查令副本紧贴胸口,仿佛一块烧红的铁,烫得他呼吸都发颤。
他知道,自己走的每一步都在刀尖上跳舞——御史台内党羽密布,稍有风吹草动,便是灭门之祸。
可当他昨夜在刑部暗档房看见那份被火漆封印十年的调兵手谕,看见上面赫然盖着裴文远私印与边关伪报时,他就再无法装作不知。
“柳烟儿……等我。”他在心底默念,那是被流放北境的恋人,也是谢家旧部遗孤。
他不能退,也不敢退。
终于抵达御史台西巷一处僻静小院,叩响三长两短。
门开一线,一位须发斑白的老吏接过密信,只扫一眼,手便剧烈抖了起来。
“这……这是死罪啊……”老人声音发颤,却猛地抬头,“但老夫还有良心!”
与此同时,城东角楼之上,风势骤紧。
秦烈立于箭垛之后,目光如鹰隼般锁住宫门九衢。
他腰间那枚刻有“谢”字残纹的兵符,在月光下泛着冷铁光泽。
十年前,他是谢家亲兵统领,亲眼看着主帅被陷害抄斩,全族焚于火海;而今他蛰伏宫禁八载,只为等一个时机。
“信号已备。”燕北辰低声道,手中令旗轻扬,“东、南两门弓弩手皆换我方人马,一旦裴狗带兵入街清场,立刻封锁吊桥,断其退路。”
二人对视,无需多言。血债,终要用血来偿。
而高台之上的苏晚晴,在千人齐唱《盐滩耕歌》达到最高潮时,缓缓抬起右手——掌心躺着半块青铜兵符,边缘锯齿残缺,正是当年谢云书拼死藏下的军令凭证。
她跪地,将兵符插入台前石缝。
“咔——”
一声机括轻响自地底传来,如同沉睡巨兽睁眼。
紧接着,整条长街地面微震,九具编钟破土而出,自地下乐厅徐徐升起,铜身斑驳却依旧庄严。
第一声钟鸣荡出,正是谢家军出征必奏的《破阵乐》首调!
“轰——!”
钟声穿云裂雾,惊起满城飞鸟。
百姓歌声未停,反而与钟律相和,气势如潮。
那旋律里藏着铁马冰河,藏着北疆风雪,藏着三百二十六位英灵不甘闭目的怒吼!
就在此刻,马蹄声如雷炸响!
裴文远率三百衙役冲入长街,甲胄森然,刀出半鞘。
他脸色铁青,厉喝:“苏氏妖妇!煽动民变,亵渎朝纲,还不束手就擒!”
然而话音未落,歌声中竟悄然融入一段诗吟——
“将军仗剑镇北荒,寒光照铁衣未央。
一纸恩书报君意,愿随忠骨葬故乡。”
那是他年轻时写给谢父的谢恩诗!
曾被当作佳话传诵,如今却被谱成曲调,夹在挽歌之中,字字如针,刺进他早已麻木的心脏。
他猛然怔住,目光扫过幡上名字——王五,原为其家奴,战死雁门;张十七,曾救其坠马于沙场……
这些人,他都认得。
这些事,他曾感激涕零。
可后来呢?
为了攀附权贵,为了独揽监察大权,他亲手将他们的功绩抹去,把谢家定为“谋逆”,连尸骨都不准归乡!
林断鸿跪在幡前痛哭,那一声声“我对不起你们”,何尝不是他的心声?
裴文远嘴唇剧烈颤抖,握缰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最终,他猛地掉转马头,嘶哑道:“收兵——回府!”
人群寂静,目送那曾经不可一世的身影仓皇退去。
风起,纸钱飞扬,宛如春雪漫天。
角落处,灰袍人莫问悄然摘下兜帽,望着升腾的编钟,低语:“挽歌响起之时,便是新局开启之刻。”
高台上,苏晚晴仰望苍穹,眼中终于落下第一滴泪。
她轻声道:“父亲,母亲,我们回来了。”
而在无人所见的黎明之前,农信坊深处,一百杆素白长幡已被悄然备好,静静倚靠在廊下,只待晨光初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