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农信坊后院的灶火却未熄。
一口黑陶大锅静静熬煮着浓稠药膳,蒸汽氤氲,升腾起一股奇异芬芳。
那香气初闻似甘草回甜,再嗅却泛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像是铁锈混着晚开的梅花,在风里飘得极远。
苏晚晴立于炉前,一袭素麻布裙洗得发白,袖口挽至小臂,露出一截结实有力的手腕。
她手持乌木长勺,缓缓搅动锅中褐红色的膏体,动作沉稳,眼神却冷得像冰面下的暗流。
“血珀三钱。”她低声念出第一味药材,声音不高,却恰好能让角落里低头扫地的婢女听见。
白露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冰蚕丝半寸。”苏晚晴继续道,勺尖轻敲锅沿,发出清脆一响,“夜光藤须……七分。”
扫帚划过青石板的声音微微变快。
苏晚晴嘴角微扬,却不回头,只将药典翻过一页,语气陡然压低:“第七味——取‘断肠人’心头灰,焚于子时雷雨下,纳瓮封存三年。”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白露的扫帚猛地磕上门槛,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她迅速低头,继续清扫,可指尖已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扫把柄中。
这串词句不是药方。
是密语。
天机阁驯化“静蝉”时,用的正是这套听觉触发机制——特定音节组合、节奏停顿、尾音拖长,能唤醒深埋脑中的指令烙印。
而“断肠人”三字,正是激活一级潜伏任务的钥匙。
苏晚晴早知如此。
她这几日故意在白露面前反复演练残缺配方,每一句都卡在记忆唤醒的临界点上,既不完整,又足够撩拨神经。
她在等——等一个梦话连篇的夜晚。
果然,当夜三更。
厢房内烛火摇曳,守夜的小豆子叔悄然伏在窗根下,屏息凝神。
白露躺在床上,被褥微动,嘴唇轻轻开合:“梅花开……白露降……归巢令已发……”
声音极轻,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
窗外,谢云书倚在廊下阴影里,披着一件旧斗篷,脸色依旧苍白,但眼底已燃起幽冷的光。
他指尖轻叩窗棂,按着那梦话的节奏默算频率——三长两短,七次循环,正是《霜夜行》第七小节的变调节拍。
他忽然睁眼,眸光如刃。
“去查她近七日喝的井水。”他对小豆子叔低声道,“若用的是东角那口老井,水中必被人投了‘忘忧散’。此药无色无味,唯长期服用者呼吸间有淡淡杏仁气。”
小豆子叔一怔,随即领命而去。
次日清晨,化验结果送至苏晚晴案前。
井水样本经药婆子孙氏特制的银针检测,针尖竟泛出诡异的青紫色。
确系“忘忧散”无疑——一种能软化心智、增强暗示服从性的慢性毒药,常用于培育“静蝉”类死士。
苏晚晴冷笑一声,将竹简摔在桌上:“原来他们不是来偷技术,是来种耳朵的。”
她终于明白了。
天机阁派白露入坊,并非为窃取酿酒秘方或耕作技艺,而是要在这座日益壮大的农信坊内部,埋下一个活的情报节点。
一个能被远程唤醒、自动传递信息的“人形共鸣瓮”。
可他们错了。
错在低估了苏晚晴的缜密,更错在让她撞上了谢云书这个精通音律与心理操控的顶尖操盘手。
“既然想听秘密……”苏晚晴起身走到院中,望着四角高耸的围墙,唇角扬起一抹锋利的笑,“那就给他们一场盛大的演出。”
她当即下令:三日后,将在城南药市公开拍卖“还魂露”母液,仅限礼部官员与各大商会首脑参与。
消息一经放出,京中震动——谁都知道,农信坊从不虚言,而“九酿春露”已让无数达官贵人趋之若鹜,如今竟有更进一步的“母液”问世?
请柬由她亲笔书写,表面是寻常花体字,实则以糯米浆混入微量碱液誊抄。
一旦遇醋,纸背即显三个暗红小字:“海棠燃”。
与此同时,周铁生奉命秘密改装六枚古旧陶哨——原为边关烽燧传讯所用,现经他巧手重调音腔,使其共振频率恰好抵消“共鸣瓮”的监听波频。
当夜,四名心腹趁夜潜行,将陶哨悄然埋于工坊四角与前后门下,形成环形反侦测网。
从此,农信坊之内,再无窃听可入。
风起云涌之际,苏晚晴端坐堂中,手中一杯清茶袅袅生烟。
而门外,一道枯瘦身影正踏着晨雾而来。
灰袍荆钗,步履无声。
药婆子孙氏站在门口,冷眼看罢那口仍在沸腾的药炉,鼻翼微动,忽地嗤笑一声:
“你这哪是什么灵丹?分明是让人说梦话的勾魂汤!”药婆子孙氏站在门槛外,灰袍裹身,枯瘦如柴,一双浑浊的眼睛却像鹰隼般钉在那口沸腾的药锅上。
蒸汽扑在她脸上,非但没化开寒意,反倒让那抹冷笑愈发森然。
“你这哪是什么灵丹?”她声音沙哑,像是砂纸磨过青石,“分明是让人说梦话的勾魂汤!”
院中众人皆是一惊,连扫地的小婢都停了动作。
唯有苏晚晴,缓缓放下手中乌木长勺,擦净手后竟亲自提起陶壶,斟了一杯清茶,袅袅热气升腾而起,映得她眉眼沉静如水。
她不怒,不惊,反而笑了。
“孙婆婆说得对极了。”她将茶推至石桌对面,“正因这不是寻常药,我才请您来辨一辨真假。若您肯点破其中玄机,我愿以五坛十年陈梅子酒相谢——那可是连礼部尚书都求不到的一口滋味。”
孙氏眯起眼,盯着那杯茶,半晌才嗤笑一声,撩袍坐下。
她不碰茶,只冷冷道:“小姑娘,你以为老身是贪你那点酒?我是嫌你蠢!‘断肠人心头灰’——这味药听着玄乎,实则压根不存在。除非你先杀人取心,再焚于雷雨子时……可那种死法,怨气太重,炼出来的不是药,是厉咒。”
她顿了顿,目光如针刺向苏晚晴:“你们想钓的,怕不是药,是人吧?”
苏晚晴指尖轻叩桌面,笑意未达眼底:“婆婆果然慧眼如炬。我只是好奇,若真有人信这套虚妄之辞,会不会……自己跳进来?”
两人对视片刻,空气仿佛凝成铁线拉紧。
终是孙氏冷哼起身:“随你疯去。但记住,玩火者必自焚,尤其是——当你烧的是天机阁的香。”
她拂袖而去,身影隐入晨雾,唯余一句话飘散风中:“今晚,必有人来。”
夜,如期而至。
三更鼓响,万籁俱寂。
农信坊四角陶哨悄然共振,发出人耳难辨的低频震颤,如蛛网般笼罩整个工坊。
这是周铁生亲手布下的“无声警铃”——一旦有外力侵入监听波段,便会触发反向脉冲。
果不其然,一道黑影翻墙而入,衣袂无声,直扑主屋藏档阁。
他动作极快,显然熟门熟路,目标明确:苏晚晴亲笔记录的“还魂露母液”配方残卷。
可就在他撬开木匣的刹那,脚下青砖微微一震,耳中突生嗡鸣,似有无数细针扎入脑髓。
他猛然踉跄,袖中滑落一物——一枚青铜小铃,形如蝉翼,通体墨黑,铃舌却是血红色的铜丝缠绕而成。
周铁生率人从暗处杀出,火把骤亮,照见那人惨白面容。
对方却不逃,反手抽出短刃横颈一抹,鲜血喷溅间,竟用舌尖咬破唇皮,将血沫喷洒墙上,拼出半个扭曲的“陆”字!
“拦住他!”周铁生怒吼,却已迟了。
那人倒地前最后一瞬,瞳孔涣散,嘴里喃喃吐出两字:“归巢……”
苏晚晴闻讯赶来,立于血字之前,神色未动,唯有指节捏得发白。
她俯身拾起那枚墨蝉铃铛,轻轻摩挲铃身刻痕——内侧极细微处,镌着一个篆体小印:礼铸司监制。
她眸光骤冷。
礼部下属织造机构,掌天下贡品丝帛与官器铭刻。
而这铃铛,竟出自那里。
“好啊……”她低声一笑,将请柬攥紧,纸背“海棠燃”三字几乎被汗水浸透,“礼部的人,也敢伸手摸我的坛子?”
风穿廊过,吹熄了廊下灯笼。
黑暗中,她的身影宛如执棋之人,终于看清了对手落子的方向。
次日清晨,苏晚晴换上素色锦裙,梳了妇人髻,肩披薄纱,携礼盒一具,缓步走向城东织造局。
门吏通报后,内堂传来一声淡淡回应:
“陆大人说,今日不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