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狂风撕扯着窗棂,烛火熄灭的刹那,黑暗吞噬了一切。
可就在那片漆黑中,床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
谢云书的目光没有焦距,仿佛穿透了屋顶,直望向遥远的夜空。
他的声音极轻,却像一把淬了寒霜的刀,划破风雨:“五月十五已过,京西仓……没动静?”
苏晚晴站在床边,指尖还残留着铜牌的冰凉。
她俯身将《北舆河工实录》轻轻放在他枕畔,纸页翻到那张“分润图”,沈玉楼的名字赫然在列,如同钉入骨髓的毒刺。
“敌人缩回去了。”她低声道,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他们在等风头过去。”
谢云书缓缓侧过脸,苍白的唇角勾起一丝虚弱的笑。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深坑,也敲在他的眉心。
他抬起那只缠满绷带的手,指尖微微颤动,然后——
笃、笃、笃。
三下轻叩,落在床沿。
索尔拉索米。
正是《春垦令》终章起调。
苏晚晴瞳孔微缩。
那是他们初遇时,她在田埂上哼过的曲子,是她用来记录作物生长周期的农谣暗码,也是谢云书唯一主动记下的“无用之音”。
他曾说:“你哼的不是歌,是时间的脚步。”
而现在,他用这脚步,敲响了反击的节拍。
“那就让他们以为安全了……”谢云书闭上眼,气息微弱,却字字清晰,“然后,把网拉紧。”
苏晚晴没再说话。
她转身走出卧房,衣袖带起一阵风,吹散了廊下未干的雨气。
她的脚步没有半分迟疑,直奔农信坊密室。
薛六叔已在等候。
这位昔日银商巨贾,如今隐姓埋名,只为替故人守住最后一道财脉防线。
他坐在灯下,手中拨弄着一枚铜钱,眼神锐利如鹰。
“来了。”他抬头,见苏晚晴推门而入,立刻起身,“你说要收网?”
“不是收。”苏晚晴坐下,指尖在桌面划出三道线,“是放饵,引蛇出洞。”
她一字一句,道出“三箭齐发”之计。
第一箭——金流断脉。
农信坊明日即刻宣布:因灾后审计未清,所有土地债券暂停兑付。
此举将引发民间资金恐慌,沈家关联商户必急于套现周转,暴露其真实资金流向。
第二箭——谣播千里。
鼓儿词老艺人携《二十年冤》南下三州,以悲怆唱腔揭露堤防贪腐,每到一地,便点燃一处民愤。
言语如刀,不需血刃,便可瓦解敌方舆论屏障。
第三箭——乐引归途。
老琴师领衔七村联办“追魂雅集”,重演失传古曲《霜夜行》。
此曲曾为弦月卫祭亡之乐,音律中藏有旧部接引暗号。
四方乐人闻讯而来,皆是潜在盟友,亦是情报耳目。
薛六叔听得双目渐亮,频频点头:“妙!尤其是第一招,断的是他们的命脉,乱的是他们的心神。沈家若不信,必派人查探虚实;若信了,更会急着转移资产——无论哪条路,都得踩进咱们的陷阱。”
苏晚晴颔首:“我要的,就是他们动。”
不动如山者不可擒,唯心动者,方露破绽。
话音未落,石敢当推门而入,浑身湿透,肩上扛着一只陶瓮。
“磨坊改好了。”他沉声道,“密音工坊已备妥。”
他打开瓮盖,取出十二枚灰褐色陶哨,形似猫头鹰,哨口精巧。
每一支,都录入了由《河工实录》关键段落转译而成的心跳密码——以呼吸为节,以脉搏为律,唯有特定频率才能解读其中真意。
“哨音模仿鸮鸣,夜间吹奏无人起疑。”石敢当”
苏晚晴接过一支陶哨,置于唇边轻吹。
呜——
一声短促低哑的啼叫,宛如夜枭掠林,转瞬消散在风雨中。
她眸光幽深,仿佛已看见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旧部,正从四面八方悄然集结。
这一局,不再是被动求生,而是主动布杀。
她要让沈玉楼知道,那个被他视为蝼蚁的农家妇,早已织就一张天罗地网,只待猎物自投。
夜更深了。
农信坊外,一道黑影疾驰而去,怀中紧贴着一封密函。
而在杏花村最偏僻的角落,废弃磨坊的烟囱里,终于升起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青烟。
风,开始转向了。
三日后,薛六叔传来急报:“沈二爷堂兄连夜提银五千两,欲购快船北上!”
苏晚晴立于堤首,望着滚滚浊浪,唇角缓缓扬起一抹冷笑。
“走不了了。”暴雨停歇的第三日,晨光未破,杏花村外却已暗流汹涌。
薛六叔的急报来得迅猛,如一支穿云箭,直插苏晚晴心口——“沈二爷堂兄连夜提银五千两,欲购快船北上!”
她站在河堤最高处,脚下是浊浪翻滚的北舆江,身后是她一手建起的农信坊,炊烟袅袅,人声渐起。
而前方,是通往京都的水路咽喉,也是沈家残党最后的逃生之路。
“走不了了。”她轻声说,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早已看尽结局。
早在三日前,她便已布下杀局。
那夜谢云书以节拍敲响《春垦令》,她便知——这一战,不再是躲藏与周旋,而是猎手对猎物的围剿。
她当即命哑哥舅秘密联络鄱阳湖水道上的旧友:那些曾被沈家逼得家破人亡、如今隐姓埋名的漕帮遗部。
他们不图荣华,只求一个“公”字。
于是,在沈家必经的三江交汇处,一张看似寻常的渔网悄然沉入江底。
网丝由浸醋的桑麻织就,表面涂抹特制药灰,遇纸则显。
凡携带“酱券”(农信坊发行的信用凭证)或“田契”者,一旦触网,纸上便会浮现出蛛丝般的隐纹——那是只有农信坊眼线才能识别的标记符码。
更妙的是,这网伪装成废弃渔具,漂浮于浅滩乱流之间,官府巡查也难察觉。
而所有试图北逃之人,若想保全资产凭证,就必须随身携带这些文书——正中陷阱。
“他们以为风头过了。”苏晚晴望着江面,指尖缓缓摩挲腰间那枚铜牌,“可我们从没打算让他们活着离开。”
果然,不到一日,石敢当带回消息:一艘黑篷快船在渡口被拦,船上三人皆着商贾服饰,却在登岸时因怀中田契沾网显纹,被早埋伏好的农信坊暗哨当场制伏。
搜出的银票高达七千两,其中竟有两张盖着“京西仓”红印的兑付单。
证据链,闭环了。
当晚,风雨再起。
谢云书不知何时挣扎起身,披衣执笔,指尖颤抖却不肯停顿。
他在一方素帕上写下八个字:“旧债新算,一并收讫。”墨迹浓重,似含血泪。
苏晚晴接过素帕,凝视良久。
她未言谢,亦未安慰,只是默默将其送至裱匠手中,以金丝楠木为轴,封入防潮漆匣,次日高悬于农信坊正厅中央。
那一日,全村百姓齐聚坊前,看着那卷轴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如同战旗升起。
她立于门前石阶之上,背对朝阳,身影拉得极长。
星河尚在天际未散,她仰头低语,声音轻得仿佛自语,却又清晰传入身旁每一个人耳中:
“你们用二十年织网,陷忠良于死地,毁山河于无形……我们用一百天拆局,断根脉、截财源、揭真相。”
她顿了顿,唇角扬起一抹冷冽笑意:
“现在,轮到我去敲你们的门了。”
话音落下刹那,梁上忽有一声极细微的“叮”。
染血的节拍器轻轻一震,铜摆微动,像是回应她的誓言,又似战鼓初鸣,唤醒沉睡已久的复仇之魂。
江雾深处,一艘不起眼的小舟悄然离岸。
船头挂着一面褪色的“农信坊”旗帜,顺流而下,直指京都方向。
而在千里之外的官道尽头,尘烟滚滚,一辆挂着“采风使”旗号的牛车正缓缓驶近京门关卡。
车帘微动,一只裹着粗布斗篷的手悄然搭上车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