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薄雾未散,晨光如刀,斜劈开灰白色的天幕。
农信坊的船队悄无声息地滑入北境三村交界水域,木桨拨水声轻得像蚕食桑叶。
苏晚晴立于船头,粗布裙裾被江风鼓起,猎猎作响。
她目光沉静,望向岸边那座孤耸的烽燧台——黑石垒成,残垣斑驳,却如一头蛰伏的猛兽,只待一声令下便腾身而起。
她将手中竹简递出。
小蝶堂兄接过时,指尖微微发颤。
这孩子生来聋哑,听不见世间一音一律,可双脚踩在大地上,却比谁都更早听见心跳。
他的足底经年赤行于泥石之间,早已练就异能:能感知地面最细微的震频,如同掌心读字,分毫不差。
“去吧。”苏晚晴低声道,声音轻得几乎融进风里,“记住,三短一长是警讯,五拍整节才是命令。若觉不对,立刻退回芦苇荡。”
小蝶抬头看她一眼,眸子清澈如泉。
他没点头,只是将竹简紧紧塞进怀中,赤脚跃下跳板,身形一矮,便借着岸边茂密的芦苇掩了进去。
苏晚晴凝望着那抹瘦小身影隐入草丛,心头微紧。
此前数日,她已在各战略要地埋设陶瓮共振阵——深埋地下三尺,以铜管串联,连通村舍、磨坊、井台。
这些本为酿酒控温所用的陶器,如今成了传递密令的“地脉听筒”。
只要节拍精准,震动便可循管传导,百步之内,清晰如鼓。
而这节拍,正是谢家失传已久的“工尺农谱”暗语系统。
她转身步入舱内,脚步沉稳,眉宇间却压着一丝难掩的疲惫。
眼下的青黑已深如墨染,连续三日不眠不休设计阵法、调度人手,连吃饭都是站着扒两口。
但她不敢停,也不能停。
陆知微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县衙内。
陆知微捏着密报的手指节泛白。
纸上墨迹未干:“《春垦令》曲谱已毁,然民间仍有怪声流传,似从地底而来,百姓谓之‘大地在唱歌’。”
他冷笑一声,将纸揉成一团砸向墙角。
“烧了谱子就以为万事大吉?蠢货!”他霍然起身,袍袖翻飞,“他们奏的哪里是乐?是战鼓!是谢家余孽的招魂幡!”
他疾步踱至案前,提笔疾书:“明日巡检司彻查所有乐器,凡奏非礼之音者,杖二十,乐器焚之。”顿了顿,又添一句,“若有持陶哨者,格杀勿论。”
笔锋狠狠一顿,墨点溅上袖口,像血。
“只要斩断乐脉,”他喃喃自语,“你们这群蝼蚁,还怎么听令?怎么集结?怎么翻天?”
与此同时,夜幕悄然垂落。
小蝶堂兄匍匐在烽燧台下,脸颊贴着潮湿的泥土。
远处,磨坊灯火昏黄,阿兰手持木槌,站在一口大酱缸旁,神情专注。
苏晚晴亲手启动节拍器——那是一块乌铜打造的摆锤,曾藏于谢云书贴身衣袋,染过血,也载过命。
此刻它滴答轻响,节奏稳定如心跳。
“哆哆哆咪咪。”苏晚晴低声念出音符,眼神锐利,“五拍,子时集结。”
阿兰抬臂,木槌落下。
咚——咚——咚——咚——咚!
五声清脆,敲在酱缸边缘,震动顺着地下铜管如涟漪般扩散。
小蝶猛然睁眼。
他感受到了。
那不是声音,是大地深处传来的搏动,规律、坚定、带着某种古老而熟悉的频率——就像母亲怀胎时腹中的律动,就像春耕时犁尖破土的节奏。
他在泥地上划下五道刻痕,动作坚决。
随即,他点燃一支绿色火把,火光幽微,在夜色中一闪即逝。
十里外,三村民兵依令披甲整队,刀刃出鞘,箭矢上弦,悄然向京西仓外围山坳集结。
而在敌营方向,一座荒废茶棚孤零零立在官道旁,檐下灯笼摇晃,映出两个巡兵懒散的身影。
忽然,一阵轻快的小调随风飘来,哼得不成调,却是那首人人皆知的《锄头敲罐歌》。
一名巡兵嗤笑:“又是那破曲儿?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另一人打了个哈欠:“泥腿子就会这几嗓子,吵什么劲。”
两人谈笑间,并未注意到,茶棚角落,一抹素影悄然退入夜色。
兰姑师妹抿唇一笑,指尖轻抚袖中密谱——那上面,记着下一夜真正的旋律。
黎明前的风,带着江水的湿气与泥土的腥味,在镇口盘旋。
鼓儿词老艺人拄着竹杖,披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衣,领着七八个半大孩童缓步走来。
他们身后拖着一串叮咚作响的陶铃——那是农信坊特制的调音器,挂在孩子们腰间,每一步都踏出微妙的共振。
人群渐渐围拢。
“各位父老,今儿唱点新鲜的!”老艺人咧嘴一笑,缺了颗门牙的豁口漏进晨风。
他猛地一拍铜钹,声如裂帛:“五月麦黄喂战马,犁沟底下藏刀匣!”
童声齐起,清亮高亢,像一把利刃划破沉雾。
街边卖豆腐的妇人拍手笑:“这调子俏皮!编得妙!”
赶集的老汉捋须点头:“麦黄喂马,倒也应景。”
几个巡兵倚在茶棚柱旁,打着哈欠,嗤道:“又是那些泥腿子的打油诗,唱给牛听还差不多。”
可就在这哄笑声中,暗巷阴影里,石敢当缓缓睁开了眼。
他蹲在磨坊后墙根,手中正调试最后一组陶瓮共鸣阵。
那句“麦黄”出口刹那,他脊背一僵——不对!
昨夜苏晚晴亲授的语音双关密令,正是以方言谐音重构指令:“麦黄”即“买横”,意为收买横路关卡守卒;“刀匣”则是编号第七至第十二的酱坛暗记,内藏淬毒弩箭与火油弹芯。
这不是谣曲,是战令!
他猛地站起身,袖中铁链轻响,三枚信号钉已扣入掌心。
一个翻身跃上屋脊,借着残月光影疾行如狸猫。
不出半刻,陶三爷的侄孙便从地窖钻出,抱着十二枚新釉陶哨,在夜色中分投各村岗哨——新的频率序列,就此铺开。
与此同时,江心船上。
苏晚晴正凝视对岸烽燧台方向。
忽然,一道赤色焰光冲天而起,短促三闪,随即熄灭——是小蝶回传的安全讯号。
她紧绷的肩线微松,指尖轻轻抚过乌铜节拍器冰冷的表面,听着那滴答、滴答的心跳般节奏,低语:“你们烧谱……我们种谱。”
她眸光渐深。
这谱,不是写在纸上,而是种在土里、酿在酒中、敲进酱缸、哼在街头。
每一个音符,都是活的根系,扎进百姓日常,抽枝散叶,无人能斩尽杀绝。
忽然,她目光一凝——
对岸林梢微动,一道黑影贴树疾掠,身法迅捷如鹰隼。
那人腰间佩刀一闪而过,刀鞘末端赫然刻着四个小字:京西仓戍。
苏晚晴瞳孔骤缩。
京西仓……那是陆知微屯粮运银的核心枢纽,守将向来只听楚元清调令。
此人怎会孤身南下?
而且,方向直指杏花村腹地?
她立即抓起案上竹笛,吹出一段极低频的震音。
舱底机关应声开启,石敢当埋设的地下陶管网络悄然传导——一级警戒,潜敌入境,目标未明。
风更冷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远处官道尘土飞扬。
马蹄声由远及近,整齐划一,仿佛战鼓擂动。
苏晚晴立于船头,望着村落方向升起的第一缕炊烟,轻轻合上节拍器盖子。
火,终究要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