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了点鱼肚白,杏花村的晨雾还未散尽,农信坊那扇斑驳的木门便被一块崭新的红漆木板撞得“哐”一声响。
“首期土地债券募集十万两,仅限本县农户持股,享五年免赋、优先贷粮。”
十二个墨迹淋漓的大字,像刀刻进泥土般扎在所有人眼里。
围观村民起初是愣,继而哗然——免税五年?
还能优先借粮?
这不是把官府的饭碗直接端到百姓手里了吗?
消息如野火燎原,不出一个时辰,四里八乡的农户都挤破了头来打听真假。
可更奇怪的是,还没到午时,竟有数十名操着外县口音的“富户”携着沉甸甸的银箱赶来,一个个穿绸戴缎,说话却透着刻意的谦卑。
“我表弟家在你们村,托我代为认购。”
“我家姑奶奶嫁过来三十年了,也算半个本地人吧?”
“这等惠民好事,我们做亲眷的岂能袖手旁观?”
薛六叔蹲在茶棚角落,一面慢悠悠地剥着花生,一面将这些人的相貌、言行、随从人数一笔笔记下。
他手指微颤,并非紧张,而是兴奋——这些人里,八个名字赫然出现在天禄钱局十年前那笔神秘白银调拨的旧账上;更有三人,曾在沈二爷堂兄南下运银的护队名录中列名!
“来了。”他在心里冷笑,“不是亲戚,是猎物。”
苏晚晴站在农信坊后院二楼的小窗前,指尖轻轻摩挲着一枚铜钱。
那是她昨夜亲手做的三枚特制追踪钱之一:表面鎏金耀目,内芯却嵌着磁砂粉末,只要撒出去,日后用铁屑轻拂地面,便能循痕追迹。
“他们急了。”她低声自语,目光冷冽如霜,“东宫要钱,更要命——可他们不知道,这一趟,是来送死的。”
午后骄阳正烈,两名自称来自邻州商行的“掌柜”坐在认购厅偏座等候,额角沁汗,神情焦躁。
厅内梁柱早已被石敢当悄悄改造过——空心芦苇嵌入榫卯,一端通向隔壁密室,另一端藏于雕花柱底,无声无息。
密室内,小春子姨屏息贴耳于陶瓮之上,瓮口覆皮膜,连着竹管传来清晰低语:
“……东宫说了,只要搅黄这债券,后续拨款翻倍。眼下这笔银子兑完就得走,不能留。”
“可上面又要我们顺手带回二十坛‘陈年酱酒’孝敬大人……这村子处处是眼线,怎么运?总不能扛着酒坛子过卡哨吧?”
“怕什么,夜里动手,船已在江边候着。你只管把银票换成现银,别出岔子。”
话音落下的瞬间,小春子姨猛地睁眼,冲出密室直奔后院。
苏晚晴听完汇报,唇角缓缓扬起一抹冷笑:“套现、交接、还有暗渡陈仓的酒——看来他们不只想毁我们根基,还想搬空我们的成果。”
她转身取出最后三瓶深褐色药丸,递向乌桑:“这是最后一炉‘破梦丹’,能短暂激发人潜意识里的恐惧与服从欲,看起来就像被迷香控制了一样。你去放出风声,就说你能搞到‘让人心甘情愿签字画押’的香粉,但定金必须当场付清,越多越好。”
乌桑迟疑:“万一他们真要买呢?这药不能滥用……”
“那就让他们买。”苏晚晴眼神锐利如刀,“我要他们带着‘神药’回去,亲手交给主子。我要让他们以为,掌控一切的是他们——而真正的网,已经收拢到了喉咙。”
夜幕降临前,农信坊终于完成首批认购登记。
那些“外地富户”顺利兑走了大半现银,欢天喜地离去,殊不知每一块银锭夹缝中,都悄然嵌入了一枚鎏金铜钱。
风灯叟徒弟蹲在村口老槐树上,看着最后一辆马车驶离,低声吹了声口哨。
信号传回主屋,苏晚晴站在烛光下,展开一张地图,用朱笔圈出三条水路、两处渡口、一座废弃盐仓。
“他们在等船。”她喃喃道,“也在等命令。”
窗外,一轮残月浮出云层,照见屋檐下新挂的那块无字木牌。
它依旧静默,却仿佛已听见远方江流涌动,杀机奔袭而来。
而在村北荒坡一间孤零零的草屋里,乌桑正低头整理药匣。
忽地,屋外传来极轻的一踏声——像是有人故意放慢脚步,却又踩碎了枯叶。
片刻后,柴门未开,一道黑影掠至窗边,从缝隙塞进一只粗布包。
里面是一堆散银,还有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
乌桑没有立刻去捡。
他只是静静坐着,听着外面的脚步声远去,如同退潮。
烛火跳了跳,映亮他手中的药瓶——瓶身标签已被撕去,取而代之的是三个新写的字:
“听话粉”。
夜色如墨,乌桑的草屋孤悬村北荒坡,四野无声。
风穿过枯草,发出细碎如窃语的响动。
他坐在药炉前,火光映着半张脸,另一侧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那包银锭静静躺在桌上,冷硬沉重,像一块从尸骨堆里挖出的铁。
字条上的字迹潦草却有力:“明日子时,老渡口第三艘船,换货。”没有落款,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乌桑没点灯,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张纸,指腹感受着墨迹未干的微黏——是新写的,一个时辰内送达。
来人轻功极好,落地无声,却偏偏踩碎了一片枯叶。
这是故意的?
还是……紧张?
“他们在试探我。”乌桑低声道,眼神渐冷,“一个游医,能搞到‘听话粉’,又能一夜筹出定金,可信吗?不可信。可他们还是来了——说明东宫已乱,急需一根救命稻草。”
他缓缓起身,将银锭原封不动地包回粗布,只从药匣中取出一颗淡青色的丸药,藏入袖中。
这不是“破梦丹”,而是他自己炼的“迷踪引”——服之无害,却会让人体温微升、呼吸变浅,如同中了幻香,最适合作假。
不能直接报信。
于是他推开柴门,披衣而出,脚步踉跄,仿佛宿醉未醒,沿着山脚小路晃晃悠悠往镇上走去。
路过一口废弃枯井时,他“不小心”绊了一下,顺势跌坐,手一扬,袖中药丸滑入井底苔藓之中——那是石敢当布下的气味信标,三刻钟后自会挥发,引来夜巡机关鼠。
而后他改道,翻越后山,绕行七里,才在一处断崖下找到接头的暗哨。
“有人要买‘听话粉’。”他喘着气,声音压得极低,“交易时间,明日子时;地点,老渡口第三艘船。他们要换货——不是银子,是二十坛‘贡级米醋’。”
暗哨点头,身影一闪没入林间。
乌桑立于崖边,望着远处江面沉沉黑影,喃喃道:“你们要的不是控制人心的香,是让整个京城陷入昏聩的毒。可你们不知道……真正的药人,从来不在名单上。”
与此同时,农信坊密室烛火通明。
苏晚晴听完石敢当的汇报,眸光骤寒。
她当即下令:精锐尽出,伪装成运粮队提前潜伏老渡口两岸;陶瓮监听阵布设至江心礁石;所有兑换出去的鎏金铜钱,按编号追踪流向。
“他们以为我们求财,”她冷笑,指尖划过地图上那条蜿蜒水道,“殊不知,我在等的,是一份能直插天子脚下的罪证。”
子时未至,埋伏已成。
月隐云后,江雾弥漫。
第三艘船悄然靠岸,船身低矮,吃水深重,显然载有重物。
石敢当伏在芦苇丛中,眼见对方抬下木箱,立刻打出信号。
一声枭鸣划破长空。
数十名黑衣人从水底、岸上、树梢同时扑出,迅如鬼魅。
敌方护卫尚未拔刀,已被尽数制伏。
开箱查验——二十坛陶坛赫然在列,坛身贴封“御膳监特供”,盖印清晰。
苏晚晴亲自上前,撬开一坛,俯身轻嗅。
刹那间,她瞳孔紧缩。
“不是醋。”她声音冷得像冰,“是‘梦魇香母液’稀释后的伪品——无色无味,燃之则散,可致人幻视、嗜睡、神志涣散,长期吸入者,形同废人!”
她猛地合上坛盖,眼中怒焰滔天:“他们要用‘贡品’名义,把毒送进皇宫膳食系统——这不是生意,是谋逆!”
“原样封存。”她下令,“替换为同等重量发酵酸浆,务必严丝合缝。坛耳暗槽嵌入竹签,溶水显‘伪’字红痕——三日后,自会有人看见真相。”
做完一切,她转身离去,斗篷卷起一阵风。
回到草屋,她推开虚掩的门,走向角落那张简陋木床。
谢云书仍昏迷不醒,面色苍白如纸,唯有额角渗出细汗,唇色泛紫。
她握住他的手,滚烫得吓人。
“你用血画的阵,我已经布好了局。”她低声说着,指腹轻抚他手背,声音罕见地柔软,“现在,该你醒过来,亲手收网了。”
话音落下,室内寂静如渊。
忽地,她指尖一颤——
他睫毛微微一动,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勾了一下她的掌心。
一下,又一下。
像是挣扎着从深渊爬回,触到了唯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