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微带人闯进山脚工坊时,正午的阳光已烧得滚烫。
青石板上蒸腾着热气,二十条排水沟纵横交错,像大地被划开的新生脉络。
灶台前铁锅翻滚,酱香混着药味弥漫四野,十几个面色灰败的孩子蜷在草席上,却已有微弱的呼吸趋于平稳。
可这安宁,被一阵粗暴的脚步踏碎。
“奉县令之命!”陆知微一甩袖,衙役如狼似虎地冲上前,“查封私设药灶、散播不明药物之非法场所!苏晚晴,你可知罪?”
百姓哗然退散,又不敢真走,只围成一圈,眼神死死盯着那口冒着热气的大锅。
苏晚晴立于灶前,一身粗布衣沾满泥尘,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却挺直脊背,目光如刃。
她没辩解,也没后退。
只是拿起长勺,从沸腾的酱汤中舀出一碗,缓缓递到唇边。
“你说它毒。”她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所有嘈杂,“那我先尝。”
众人屏息。
那一口深褐的酱汁滑入喉中,她面不改色,甚至轻轻呼出一口气,仿佛饮的是春日清茶。
“味道苦些,”她淡笑,“但润肺,止咳,救过三条命——小石头、阿芽、六郎妈,昨夜都退了高烧。”
话音未落,一个瘦弱的小男孩被人扶了出来,脸上还带着病容,却睁着清澈的眼睛。
苏晚晴蹲下身,将半碗温热的酱汤递给他:“喝完,姑姑给你糖饼。”
孩子毫不犹豫地喝了。
全场死寂。
直到他打了个小小的嗝,咧嘴一笑:“甜的……不苦了。”
“晚晴娘娘救我们!”不知谁先喊了一声。
紧接着,百人齐吼,声震山谷:“谁拦她,谁就是杀人犯!”
陆知微脸色由红转白,再转青,握着官杖的手指节发白。
他带来十名衙役,可眼前是三百双燃着怒火的眼睛,是刚刚挖通水渠、领了工分簿、把希望系于这一碗酱汤的活生生的百姓。
他张了张嘴,终是一句狠话也说不出,只能咬牙挥手:“撤!”
尘烟滚滚而去,人群爆发出欢呼。
苏晚晴站在原地,手中空碗未放,指尖微微发颤。
不是怕,是怒。
她在心里冷笑:你想用流言毁我,我就用一碗药酱换民心;你要以权压人,我就让百姓替我说话。
仁义从来不是软弱,而是最锋利的刀。
七日后,疫退。
杏花岭上下焚旧衣、清污井、通风户,孩童笑声重回村巷。
邻村自发组织“谢恩渠”施工队,扛锄挑担而来,只求纳入“麦券体系”——那是苏晚晴定下的新规矩:劳作记工分,凭券兑粮、兑酱、兑药,公平透明,人人可查。
连曾经抢她口粮的妇人都跪在堂前哭道:“姑奶奶,我愿每日多挖半丈沟,只求一碗酱给孩子压惊。”
她没让他们跪,只说:“起来干活吧,工分不会少你的。”
人心,就是这样一点点暖回来的。
可就在众人欢庆之际,角落柴房里,李疯子忽然蜷缩成一团,嘴里喃喃如咒:
“虚仓已竭,实流将断……东南漕口,三日必变。”
苏晚晴正清点账册,笔尖一顿。
这句话……不像疯语。
她疾步走入阴暗柴房,蹲在他面前:“你说什么?‘实流将断’?哪个漕口?”
李疯子双眼翻白,似醒似梦,却不再开口,只颤抖着指向南方,手指僵直如判官笔。
她猛地起身,心跳骤快。
这些年,她靠知识活命,也靠细节破局。
而这句话里藏着的信息太重——若真是粮道将断,那不只是天灾,更是人祸的开端。
她立刻召来哑哥舅,写下一纸密令:“备船,我要亲自走一趟鄱阳支流。”
当夜,细雨敲窗。
谢云书倚在床边,脸色苍白如纸,却睁着眼,静静望着她打包干粮、检查地图的身影。
风吹动油灯,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
良久,他低声道:“这一去……怕是要掀了他们的命脉。”
她回头看他,笑了笑:“那就掀了又如何?”
灯火摇曳,映得她眸光如铁。
而在千里之外的湖面尽头,一片无人问津的沙洲静静蛰伏,像一张沉默的嘴,藏尽山河秘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