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寒雾如刀,割裂杏花城的街巷。
小春子姐夫蜷缩在破庙角落,身上缠着半截草席,肋骨处的旧伤仍在渗血。
他脸色青灰,嘴唇干裂,可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像饿极了的野狗,死死盯着手中那一卷用麻绳捆紧的竹简。
这东西,是他拿命换来的。
三日前,他在北牢水底暗室醒来时,四周全是泡得发胀的尸体。
狱卒说,拒改账册的人,都该烂在这里。
可他没改。
他是十二城盟商的老账房,认得每一笔银流的脉络,也看得出谁在洗赃钱。
他们逼他画押,他咬断舌头顶住;他们用烙铁烫印,他在地上爬着,用血在砖缝里写下“七城亏空,三库虚报”。
然后,有人悄悄塞给他一卷空白竹简。
是谢家的人。
他说不出话,只能用指甲在竹片上刻字,再蘸着自己的血描一遍。
整整一夜,他刻下三百七十二条账目流向,揭露“万民联名状”背后的伪造链条——那些所谓百姓按手印的请愿书,实则是官府连夜拓印、加盖朱砂伪印的产物。
更可怕的是,这些印泥尚未干透就被覆纸拓印,导致每一份都留下细微晕染痕迹,行家一眼就能识破。
而最关键的证据,在于印信本身。
他用最后力气写下:“印纹偏左三分,龙睛少一划——此为十年前江南道衙门旧玺,已在火灾中焚毁。今日重现,必是私刻重铸。”
写完那一刻,他昏死过去。
再睁眼,铁门开了,外面站着两个黑衣人,一句话没说,把他拖出地牢,丢在城外荒坡。
自由了?
不,是任务才刚开始。
他抱着竹简,在雪地里爬了十里,终于看见“晚晴堂”三个字挂在檐下,灯笼未熄,暖光如豆。
门开时,苏晚晴正对着沙盘推演运河通路图,听见动静抬头,瞳孔骤然一缩。
“你……还活着?”
小春子姐夫没说话,只是颤抖着将竹简递出,指尖沾血,在桌上划出一个残缺的符号——七道断线,交错成环。
苏晚晴呼吸一顿。
那是谢家祖传的“七断符”,只有直系血脉和极密信使才知道的标记。
谢云书曾在她耳边提过一次:“若见此符,不论真假,皆可信其言。”
她立刻拆开竹简,逐行细读,眉头越锁越紧。
当看到“印泥未干即拓”“江南旧玺复现”两句时,她猛地站起,抓起火漆印章往灯焰上一烤——果然,印油泛出异样紫光,正是掺杂劣质朱砂的特征!
“好一手移花接木。”她冷笑出声,“打着民意旗号,行构陷之实。吴镇南,你真当天下无眼?”
她转身疾步走入内院密室,敲响机关铜铃。
不到片刻,柳轻雪妹翩然而至,一身素白衣裙,眉眼清冷,身后跟着十二名舞姬,个个身形矫健,眼神锐利。
“你来了。”苏晚晴将特制舞裙递上,“今晚宫前献舞,你们能上吗?”
柳轻雪妹接过裙子,指尖抚过裙褶夹层,唇角微扬:“姐妹们早想为‘酱娘’出头。她们的父亲死在堤坝,母亲饿死在街头,如今有人想用假民意踩我们头颅,我们便让全天下看看——谁才是真正开口的百姓。”
苏晚晴点头,声音压低:“裙内夹层藏了三十七份伪证拓片,每一份都有原始印鉴比对痕迹。入场必须绕东角门——那里有沈玉楼的眼线,但他们只会查人不会查舞步节奏。”
她顿了顿,目光如刃:“制造混乱的时机,交给我。”
与此同时,地下密室烛火摇曳。
谢云书倚靠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方才听完全部汇报,忽然喉头一甜,咳出一口黑血。
血滴落在宣纸上,晕开如梅。
他却不顾伤体,执笔继续勾画户部银引流转图,指尖微颤,却稳如刀刻。
一笔一划,标注出每一笔赃款去向——从地方税银到军饷拨付,再到“万民状”背后的贿买支出,层层嵌套,蛛网密布。
“原来如此……”他低语,眼中寒光乍现,“他们不是只想除我,是要借‘民意’之名,彻底清洗江南商路势力,换上自己的白手套。”
他抬手,将一幅密信封入空心竹管,投入墙角暗槽。
下一瞬,机关转动,竹管顺着地下水道滑向城西暗渠。
一切布置已定。
只待今夜,火中取栗。
入夜,宫门前灯火通明。
舞姬列队而入,柳轻雪妹领舞《霓裳破阵》,鼓声激越,裙裾翻飞。
那特制舞裙在月光下泛着微光,步步生莲,恍若仙临。
行至台阶中央,她旋身甩袖,一道薄如蝉翼的纸片悄然滑落,嵌入石阶缝隙。
第二圈,第三圈……每一次转身,都有新的拓片落下。
巡卫察觉异样,正欲上前搜查,忽听东侧传来喧闹——一群提灯孩童奔涌而来,领头的小豆子叔高喊:“快看!姐姐的裙子会发光!”
孩子们举灯围舞,叽喳不停:“真的哎!蓝的!黄的!像星星掉下来啦!”
巡卫一时分神,弯腰驱赶,哪知脚下竟踩中一张拓片,低头一看,赫然是一枚鲜红印鉴,旁注小字:“江南道衙门·贞元七年制”,而下方对照图显示:该印已于贞元十六年大火焚毁。
那人脸色大变,刚要呼喝,却被孩子抱住腿:“叔叔,你也想要发光裙子吗?”
混乱中,一道身影悄然靠近台阶,弯腰拾起数张拓片,迅速藏入袖中。
是白侍郎。
他低头退场,袍角未沾尘,心中却惊涛骇浪。
回府后,他立即闭门点灯,取出珍藏的旧档印鉴样本,逐一比对。
越看越是心惊——不仅印纹一致,连磨损缺口都分毫不差!
“这不是伪造……这是复刻!”他喃喃,“他们竟敢用已毁官印,炮制万民请愿……这是欺君之罪!”
烛火噼啪炸响,映着他手中那份完整的证据链。
而在城南晚晴堂,苏晚晴立于窗前,望着远去的宫灯,轻轻吐出一口气。
“棋子已落。”
她转身,看向案上地图——刑部、户部、御史台三条红线交织如网。
明日早朝,风雨将至。
但她不怕。
因为她知道,真正的民意,从来不需要伪造。
次日清晨,紫宸宫外云色沉沉,铅灰如墨,压得整座皇城喘不过气来。
早朝钟声撞破寒雾,百官鱼贯而入,衣袂翻飞间低语如潮。
御史台前首列,吴镇南一身青袍挺立,眉目肃厉,袖中奏本攥得发皱。
他等这一刻已等了太久——那乡野丫头苏晚晴,竟敢借舞姬之手散播“伪证”,动摇国本,煽动民乱!
今日,他要当着满朝文武,将她钉上“妖言惑众”的耻辱柱!
“臣吴镇南,启奏陛下!”他越众而出,声若洪钟,“杏花村女商苏氏,无官无品,竟指使童稚扰乱宫门秩序,唆使舞姬私藏文书、散布谣言,妄图以伪造印鉴构陷朝廷命官,其心可诛!请陛下下旨缉拿,以正纲纪!”
殿内一片哗然。
然而话音未落,右班文臣中一人缓步出列,素白官袍未染尘埃,正是昨夜彻夜未眠比对印鉴的白侍郎。
他双手高举黄绸包裹的卷宗,声音清冷如冰泉击石:“陛下,臣有本奏。”
“哦?”龙椅之上,皇帝目光微动,“讲。”
白侍郎缓缓展开手中拓片,将其高举过头,朗声道:“此为昨夜宫门前所获‘万民联名状’原件拓影,共三十七份,皆盖有江南道衙门官印。然臣家中恰存贞元年间旧档印模,请内府即刻调取档案比对——若两者分毫不差,便是巧合;若有差异,却仍用于今日请愿文书,那便是明明白白的欺君大罪!”
内侍奉命取档,不过片刻,老典簿颤巍巍捧出一函泛黄图册。
一对之下,全场死寂。
“看!”白侍郎指向拓片角落,“印纹偏左三分,龙睛缺划——与档案记载完全一致!而这枚印玺,早在十年前江南大火中焚毁!请问吴大人,一个早已化为灰烬的官印,如何能在今日盖上百份请愿书?莫非您能通阴阳、唤死物复生?”
吴镇南脸色骤变,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皇帝猛拍龙椅,怒喝:“刑部听令!即刻查封所有‘万民状’原件,提审经办吏员,彻查幕后主使!若有包庇,同罪论处!”
圣旨如雷,震彻朝堂。
而此刻,城西北牢火光冲天。
沈玉楼亲信死士破墙而入,刀光映着铁栏,直扑关押小春子姐夫的牢房。
可推门一看,唯有一具枯瘦尸首躺于草席,脸上贴满镇魂符纸,胸口还压着一张字条:
“人去路明,因果自偿。”
“不好!”领头死士瞳孔骤缩,“中计了!”
与此同时,沈府密室,赵判官的私生子蜷在屋梁之上,指尖夹着刚誊写的密报,唇角扬起冷笑:“沈府今夜将运‘货物’出城,走西门旱道……主子们啊,你们烧的不是账,是自己的命。”
消息如风,穿街过巷,最终落入城南晚晴堂。
苏晚晴正立于院中,手中摊开新到的情报,目光一寸寸扫过字句,眸底寒光渐起。
她抬手,轻轻抚过那具漆黑棺材——乌木沉香,四角嵌银,看上去沉重肃穆,宛如真葬。
“真要运尸?”阿牛挠头,满脸不解,“谢公子明明还好好的……”
苏晚晴摇头,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笑意:“里面装的,是三十卷账册副本、五封密信,还有那份‘天禄钱局放贷总录’——足以掀翻半个朝廷的东西。”
她转身,指尖轻点棺身,声音低如耳语,却字字如钉:
“我要让他们以为,谢云书真的死了。而他的遗愿,就是掀了这座金殿的瓦。”
夜风呼啸,卷起帆影重重。
“杏花号”悄然离岸,顺流而下。
而在皇宫深处,勤政殿烛火未熄。
白侍郎立于宫门阴影之下,望着远处河面一点孤灯,低声呢喃:“明日……该我们出招了。”
清晨,宫门开启。
白侍郎亲自引路,苏晚晴捧龙纹琉璃罐缓步入殿。
沿途禁军肃立,无人敢视。
至勤政殿外,礼官宣读:“陛下有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