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缠绕着杏花村低矮的土墙与茅檐。
苏晚晴站在院中,指尖还残留着银针的寒意。
那枚染血的针静静躺在她掌心,像一根刺,扎进她心脏最深处。
纸条上的字迹清瘦如骨——“勿念,我在替你扫路。”是谢云书的笔迹,她认得,一如认得他每一次沉默背后压着的千钧重担。
可这哪是扫路?这是拿命铺路!
她猛地翻过油纸包,里面竟是一叠厚厚的诊案记录,封皮上写着“永宁、清河、临阳三县疫病流调实录”,每一页边缘都沾着干涸的血迹,有的甚至被晕染得模糊不清。
可那些药方、脉象、施针记录,却工整得如同抄经——他在高烧中写下的?
在咳血时整理的?
“他根本不是去治病……”苏晚晴声音发颤,“他是把自己当饵,一步步往敌人心口走!”
红姑匆匆赶来,见状一把按住她肩头:“别冲动!你现在冲过去,只会打乱他的局!你知道他在哪儿吗?知道敌人有多少眼线吗?他不让你去,就是怕你出事!”
苏晚晴咬紧牙关,指节捏得发白。
她当然知道不能贸然行动。
谢云书从来不是莽夫,他是那种能把生死都算进棋局的人。
可正因如此,她才更痛——他连命都可以赌,却只给她留一句话,让她“勿念”。
可她怎么能念得下?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将银针小心包好,收入袖中贴身藏着,仿佛那是唯一能触碰到他的东西。
随即转身大步走向堂屋,抓起狼毫笔,蘸墨疾书:
“令:南楼各分号即刻加产抗瘟麦种,优先供给北三县灾民;凡北来求药者,不论身份贵贱,一律赠予‘护胃安神散’三剂,并附防治手册一册。另,沿途设五个义诊点,由老郎中带队驻守。”
红姑一惊:“这得耗多少本钱?你可是刚把酱坊扩到七州!”
“钱没了可以再挣。”苏晚晴落笔如刀,“人死了,就真的没了。”
她抬头望向北方天际,云层厚重,似有雷霆蓄势。
谢云书,你给我活着回来。这条路,我们一起走到底。
千里之外,清河县。
漕运码头上舟楫如林,商贾喧嚣。
这里是南北货物流通咽喉,也是“茶心”盘踞多年的老巢。
而就在最热闹的药市中央,一座崭新的木棚搭了起来,匾额上四个大字赫然入目:南来医馆。
消息一夜传开——那个曾在永宁镇破庙前一针救人的神秘郎中,来了。
更令人震惊的是,此人公开宣称:“专治酱毒后遗症,分文不取。”
人群哗然,议论纷纷。
有人说是江湖骗子,也有人悄悄抱着病儿前来试探。
谢云书就坐在棚内竹席之上,素袍净衣,面色苍白如纸,呼吸轻浅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
可那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燃着两簇幽火。
他收治第一个病人时,便有人飞马报信至沈府。
沈玉楼坐在书房,听完密探汇报,冷笑出声:“倒是会演。一个将死之人,还想翻天?”
当即下令:全县药材行禁止向“南来医馆”供药,尤其是雪莲、冰蚕丝、九节菖蒲等救命之物,一律封存。
同时,派三名心腹伪装成病患,混入医馆,务必要拿到药方真本,查清此人底细。
可谢云书仿佛早有预料。
病人们来了,他照看不误,问诊、把脉、开方,一丝不苟。
有人偷记药单,他也不拦;有人试探他是否真会“银针十三诀”,他反倒当众施针,引得围观百姓齐声喝彩。
唯一条件——每日午时,必有一朵新鲜采摘的雪莲送至医馆门前,用青瓷小碗盛着,花瓣上还带着露水。
“此物续命所系。”他对送花的小厮淡淡道,“若断一日,我便倒一日。”
消息传回沈府,沈玉楼眯起眼:“他知道我们想看他撑多久?好,那就看看,是他先死,还是他的名声先臭。”
第三日,一名少年由家仆搀扶而来,脸色青灰,四肢僵冷,咳嗽起来如同破风箱。
他说自己姓赵,自幼体寒,三年未愈。
谢云书搭脉片刻,抬眼看向少年身后垂首的仆从——那人袖口微动,腰间佩刀纹路隐现官差制式。
他不动声色,只道:“可治,但需七日。”
七日里,他亲自熬药、施针、灸穴,手法精准到毫厘,甚至为少年调配了一味温阳固本的秘散。
到了第五日,少年竟能自行行走;第七日清晨,一声清朗的“先生早安”响彻医馆。
少年跪地叩首,泪流满面:“家父曾言,唯有谢家医术可逆天改命……我今方知,所言非虚。我愿为先生效死!”
谢云书扶他起身,目光沉静:“你父亲是谁?”
“赵判官。”少年低声,“但他不知我来此……我是私自前来。”
夜深人静,少年悄然返回医馆后巷,递上一张折叠严密的药单副本。
“沈府已订购大批‘假咳血粉’与迷魂香,计划于春耕祭典当日,在万人集会上制造百人‘集体中毒’,并安排眼线指认……苏娘子亲至现场投毒。”
谢云书接过药单,指尖微凉。
窗外月光洒落,映在他唇角一丝极淡的笑意——
鱼,终于咬钩了。
可就在他提笔欲记时,胸口骤然一紧,喉头腥甜直冲而上。
“哇——”
一口鲜血喷在纸上,瞬间洇开大片猩红。
他靠在墙边喘息,体温正在飙升,指尖冰冷如铁。
远处,小满叔正冒雨潜行于沈府药库外的暗巷,怀中藏着一只小小布袋——里面是最后一朵雪莲。
而他不知道的是,药库门前,一双眼睛已在黑暗中盯了他整整半个时辰。
夜色如墨,压得清河县城喘不过气。
谢云书靠在医馆后屋的竹榻上,唇角血迹未干,呼吸浅促得几乎听不见。
烛火在他瞳孔里跳动,像一簇不肯熄灭的残焰。
那一口喷在绢布上的血,早已浸透“春耕祭,我必现身”八个字,红得惊心,如同誓文,又似战书。
小满叔跪在床前,浑身湿透,泥水顺着裤管滴落成洼。
他双手颤抖地捧出那只布袋——里面只剩半朵雪莲,被刀锋削去一角,像是某种刻意的羞辱。
“他们……他们早就在等!”小满叔声音嘶哑,眼眶通红,“药库三重门都换了新锁,暗哨比往日多了一倍!他们不是防贼,是防你撑不住来求药!沈玉楼放话了——‘只要他开口要一味真药,立刻拿下,不必留活’!”
屋内死寂。
风从破窗钻入,吹得油灯忽明忽暗。谢云书却笑了。
那笑极轻,极冷,仿佛从地狱深处浮上来的一缕幽魂。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抚过那半朵残莲,眼神竟有几分怜惜。
“他们在等我低头?”他低语,嗓音沙哑如磨石,“等我跪着求他们施舍一口续命药?”
他忽然坐直,动作牵动内腑,喉头又是一阵腥甜,却被他硬生生咽下。
“可他们忘了。”他抬眼,目光如刃,“我不是来求生的——我是来送葬的。”
说罢,他取出最后一根银针,就着烛火轻轻一燎,随即毫不犹豫划破左手食指。
鲜血涌出,浓而不稀,竟泛着一丝诡异的暗金之色。
他在一块素白绢布上,一笔一划写下八字:“春耕祭,我必现身”。
笔力沉稳,毫无虚浮之态,仿佛不是出自一个濒临油尽灯枯之人,而是执笔定乾坤的王者。
“送去给‘茶心’。”他将绢布交到赵判官私生子手中,声音轻得像风,却字字如钉,“就说——我想见见那位‘懂味道’的大人物。毕竟,能让苏晚晴酿的麦酒变毒的人,不该藏在幕后。”
少年怔住,心头剧震。
“懂味道”三字一出,意味着对方已洞悉“茶心”操控粮市、以假酱毒祸乱北三县的根本手段——那不是下毒,而是用发酵工艺篡改粮食本味,悄然毁人脾胃!
“先生……您这是以身为饵,引他们倾巢而出啊!”少年颤声。
“正要如此。”谢云书闭目,气息微弱,嘴角却扬起一抹近乎残酷的笑意,“他们以为我快死了,便无所顾忌。可人一旦敢露真面目,就离死不远了。”
窗外,黑衣记事官伏在屋檐阴影里,手中的记录竹简微微发抖。
他已奉命监视“灰袍郎中”月余,亲眼见他救人、见他咳血、见他孤身立于风口浪尖,却从未见过此刻的模样——那不是病夫,不是神医,而是一头终于亮出獠牙的困兽。
他提笔,在竹简末尾写道:
“亥时三刻,灰袍郎中独坐灯下,手中银针映火,如剑将折。忽抬头,望向窗外暗处,声若寒泉:‘你回去告诉他们——我的血确实快流干了。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那一碗麦粥,变成百姓咽不下的毒。’
风起烛灭。黑暗中,唯见银针横案,尖锋朝外,如誓。”
记毕,他久久未动,终是收简入怀,悄然退去。
而在千里之外的杏花村,晨光初照祠堂。
苏晚晴立于供桌前,手中红绸轻裹一枚银针,缓缓放入最深处的暗格。
她神色平静,眼底却翻涌着无人知晓的风暴。
她转身,目光扫过沈二爷、红姑等人,声音清冷如霜:
“准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