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楼的晨雾还未散尽,露珠在酱坛口沿凝成细水,顺着斑驳的曲花纹路缓缓滑落。
沈二爷站在晒场边缘的高台,手中名册翻到最后一页,眉头却越锁越紧。
三日内,共济粮社新增农户两千三百余户,入账白银逾四十万两——这是前所未有的盛况,几乎半数江南百姓都已牵连其中。
可就在这繁荣之下,藏着几根毒刺:三十七笔借贷,籍贯模糊、担保人重名,甚至有三人“来自同一座不存在的村子”,连户籍印泥的颜色都不对劲。
“不是巧合。”他沉声下令,“查所有押契的手书笔迹,调前日入库的指模簿。”
消息传到苏晚晴耳中时,她正蹲在发酵区检查新一批豆麦比例。
闻言,她直起身,指尖还沾着微酸的酱汁,眼神却冷得像冬夜井水。
“他们不想烧我们的账本。”她慢慢抹净手指,声音轻得像风,“他们是想让这本账,自己烂掉。”
她不是没想过这一天。
信用一旦被滥用,便如活菌失衡,再醇厚的酱也会变馊。
敌人不会只靠挤兑取胜,他们会用更阴毒的方式——从内部腐化它,让它在万众拥戴中轰然崩塌,然后指着她说:“看,是你的‘仁政’害了百姓。”
不行。绝不允许。
一个时辰后,红姑带着五名老匠人齐聚作坊密室。
桌上铺满真假酱券样本,墨色、纸纹、火漆印逐一比对。
“要让人一眼识伪,还得让造假者抄都抄不来。”苏晚晴执笔画出构想,“第一印,陶模火印——每张券右下角压上特制陶板,图案为‘曲花缠枝’,触手有凹凸感,火烧不毁;第二印,曲菌显影——以活菌墨水绘制暗记,遇热浮现,冷水即隐;第三印……”她顿了顿,目光锐利,“持券人左手指节拓痕,当场按印,一人一纹,永不重复。”
红姑倒吸一口气:“这等于把人命刻在票子上。”
“那就更要让他们知道,信用不是儿戏。”苏晚晴冷笑,“从今日起,旧券每日回收数量全榜公示,百姓可凭回收凭证换领新券。另设‘揭伪有赏’——凡举报并证实假券者,奖三年陈梅酱一坛。”
话音落下,有人迟疑:“娘子,这会不会太狠?万一穷苦人家误交假券……”
“那就教他们辨。”苏晚晴站起身,走向门口,“请三位老主顾坐镇验券台,每日午时开讲‘识假三诀’。我要让卖菜的大婶、挑水的汉子,都能一眼看出哪张票是真的。”
命令下达不过半日,南楼门前已排起长龙。
起初是好奇,后来是狂热。
人们捧着皱巴巴的旧券,扶老携幼而来,只为换一张带三重防伪的新票。
孩童举着竹板唱新谣:“三印齐,心不虚,晚晴票子硬过铁!”
市井哗然,茶楼酒肆皆议此事。
更有甚者,主动撕毁家中私造的假券,生怕日后连一碗酱面都换不到。
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破庙残瓦间,阿兰蜷缩在草堆深处,嘴唇干裂,脸色惨白。
她已三天未进食,仅靠记忆中的数字维持清醒。
那些从云雾斋死里逃生时默下的账目,在脑中反复排列组合——茶引核销数、米市交易量、漕运损耗率……突然,一道寒光劈进脑海。
差额!
每次“赈灾茶”出库后,茶引注销数总比实际流入民间的数量高出七分之三。
而这部分“消失”的配额,并未计入国库,反而出现在各地钱庄的放贷记录中!
她颤抖着抓起炭条,在墙角灰土上画出曲线——横轴是月份,纵轴是粮价波动。
当两条线交汇于某一点时,整个模型骤然清晰:
这是一个饥荒推演图。
对方通过操控陈化粮转化节奏,精确计算出何时断供、何时抛储、何时引发恐慌性抢购。
而那个临界点……就在三个月后,春荒未解、夏收未至的青黄不接之际。
届时江南九府粮价将暴涨五倍,流民四起,乱局自生。
而幕后之人,早已借高利贷收割财富,再以“平乱”之名请兵夺权。
她浑身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恐惧。
这不是贪腐,是谋反。
她必须把这张图送出去。
可京城眼线密布,连盲童乞丐都有人监视……她该怎么办?
窗外,晨风拂过枯枝,吹动檐下一只锈铃,发出微不可察的轻响。
与此同时,北境驿道旁的说书摊前,夜语先生端坐案后,盲眼低垂,手中鼓槌轻敲。
今日他说《狸猫换太子》,嗓音苍凉婉转,听客围拢如墙。
没人注意到,每当他念到“金殿之上,真相难明”时,鼓板节奏总会微妙一顿,像是卡在某个不该停的地方。
而街角卖花的风铃儿,正低头整理竹篮里的野菊,手指却不经意地,随着那节奏轻轻叩击篮底。
北境寒风卷着沙砾抽打在脸上,破庙的残瓦吱呀作响。
阿兰蜷缩在草堆深处,指尖死死抠进泥土,仿佛要将那幅饥荒推演图刻进大地。
她知道,自己已不是逃亡者,而是悬在刀尖上的信使。
就在她几乎绝望之际,庙外传来一阵清越的铃声——三短一长,再两短,如风拂竹叶,却暗合某种韵律。
她猛然睁眼:是夜语先生的接头信号!
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爬出庙门,只见晨雾中一个盲眼老者拄杖立于道旁,身前摆着说书摊子,鼓板轻敲,正开讲《狸猫换太子》。
他嗓音苍凉,一句“龙嗣流落民间,真假难辨”,说得满街百姓唏嘘不已。
可阿兰听得清楚——那鼓点间隙,藏着密语。
“左三右四,七步转南……”
她低头盯着自己的影子,一步步按节拍挪动,终于在街角与卖花盲童风铃儿擦肩而过。
小姑娘不动声色地将一缕干草塞进她袖中,草茎上缠着半片褪色红绸——南楼暗记!
当夜,阿兰藏身于说书摊后的柴垛,听着夜语先生低语:“你带来的东西,比命还重。”他递来一碗糙米粥,又将一支竹杖悄然横在香炉边,“明日若出事,灰里取物,莫回头。”
翌日清晨,巡防营铁蹄踏碎晨雾,数十兵丁围住说书摊,以“聚众惑众、妖言乱政”之罪押走夜语先生。
人群惊叫四散,风铃儿扑倒在地,哭喊着追出去十几步,却被长枪逼回。
混乱中,阿兰趁守卫不备,翻入摊后废屋,颤抖着手拨开香炉灰烬——那根竹杖赫然在内。
她拂去尘灰,指尖触到杖身密布的凹痕,一道、两道、三道……长短交错,竟似某种节拍密码。
她心头剧震:这不是普通刻痕,而是用鼓板节奏转译成的摩尔斯式密文!
与此同时,杏花村主院书房内,苏晚晴接过新送来的《茶经》批注本,指尖微颤。
这是她与京中线人约定的传讯方式——表面是评点茶叶火候,实则字缝藏针。
她取出特制显影药水轻轻刷过纸面,一行行隐墨浮现:
“三月十五,漕船启运,载霉米三百车。”
她瞳孔骤缩。
这是灭顶之灾!
一旦这些陈化霉米流入市井,不仅会摧毁共济粮社信誉,更将引发疫病潮——对方要的不只是钱,是要她的命,还要整个江南的命!
她正欲召集红姑部署截货,沈二爷急步闯入,脸色铁青:“北方急报——红巾队最后一辆运酱车失踪,现场只留下一只绣鞋。”
他双手奉上托盘,鞋面素布绣着一枝小桃,正是阿兰随身之物。
苏晚晴俯身细看,鞋底沾着一层幽青泥垢。
她立刻命人取来沈府地窖封存的样本对照,滴入试剂后,颜色完全吻合——此乃特制青灰泥,唯京城西郊废弃银坊一带独有。
“……原来如此。”她缓缓起身,烛火映照下,眼中寒芒如刃。
阿兰不是失联,是被放出去的饵;夜语先生被捕也不是败局,而是反向诱敌的开始。
敌人以为她在疲于应对挤兑、查假券、稳民心,殊不知她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他们想让我自乱阵脚。”苏晚晴冷笑,指尖轻叩案几,“那就如他们所愿——再乱一点。”
她提笔疾书三道密令:南楼暂停旧券兑换,放出“资金吃紧”假象;红姑率匠人连夜赶制一批特级梅酱,专供权贵圈层;同时,向所有商盟据点密传一句暗语:
“桃枝归处,银火重燃。”
烛火忽地一跳,映得她侧脸轮廓锋利如刀。
而在城西荒岭深处,阿兰握着那根竹杖,在暮色中踽踽独行。
前方,一座坍塌的银坊静静蛰伏于枯林之间,断墙残垣间隐约飘出一丝硫磺气息。
她屏息靠近,却发现——
坊内地面,竟铺着厚厚一层未扫净的白色粉末,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灰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