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深,南楼集市却已灯火尽熄。
巡检司的铁靴踏碎青石板上的月光,数十名差役手持火把,封锁四门。
旗幡倒卷,铜锣一响,便是“奉令查封”四个字砸在众人耳中。
“无照设市,扰乱秩序?!”沈二爷横身拦在入口,须发皆张,手中账册高举过头,“我晚晴商盟每月纳税三十七贯八百文,凭据齐全!仓曹司、市舶厅、工坊署皆有备案!你们敢说我们无照?!”
带队的巡检副使冷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道朱批公文,哗啦抖开,直拍在他脸上:“识字就自己看——户部新令,即日起施行:凡涉及发酵、腌制、酿酒等技艺传授,须经仓曹司备案,违者以‘私传禁术’论处!”
风卷纸角,“禁术”二字赫然加粗,墨色浓重如血,像是专门为此刻圈定的猎物。
人群哗然。
红姑冲上前,一把夺过公文细读,脸色渐白:“这……这不是在打苏娘子的脸?这是要把她教的所有东西都定成‘邪法’!嫁接术、曲种培育、三温三晾法……哪一条不是救过人命的本事?现在竟成了‘禁术’?”
“就是怕它救人。”苏晚晴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
她缓步而出,披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衣,发髻松散,手里还拎着半截豆豉发酵用的竹筛。
昨夜她刚带着村妇们测完缸温,今晨便听闻查封消息,连鞋都来不及换。
但她不慌。
眉心微蹙,目光扫过那道公文,一字一句念完,忽然笑了。
“好一招釜底抽薪。”她将公文递还,声音清冷如井水,“他们不怕我赚钱,不怕我出名,甚至不怕百姓拥戴我——他们怕的是,这些手艺人人都能学会。”
她转身环视四周惊惶的面孔:有抱着孩子不敢哭的母亲,有攥着曲种袋子不肯撒手的老农,还有那些曾被金线楼拒之门外、如今靠授技谋生的妇人。
“可知识是什么?”她扬声问,“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官老爷赏的?不是!是我们踩在泥里、熬在夜里、拿血和汗换出来的!谁也别想用一张纸,就把它锁进库房,变成少数人的饭碗!”
话音落下,晒谷场边的老槐树下,一个孩童突然举起手:“苏姨!我能背三温三晾法!”
“我也会!”
“我酿的酱上个月还评了优等!”
“阿娘说,学会了这个,冬天再也不怕断粮!”
此起彼伏的声音汇成一片。
苏晚晴眼底泛起微光。
翌日清晨,南楼外三里晒谷场上,十口巨缸一字排开,黑陶粗釉,在朝阳下泛着沉实的光泽。
苏晚晴立于中央,身后站着五十名村妇、二十多个孩子。
每人手中捧着不同阶段的发酵豆豉样本:初蒸的黄豆、结膜的曲块、冒泡的酱醅、陈香的老豉……
“今日,我不讲规矩。”她立于木台之上,朗声道,“我只讲事实。”
她当众拆缸、取样、比对温度湿度、讲解微生物作用原理——虽不用“菌”字(世人不懂),却用“地气入瓮、时令催魂、人功调息”来比喻全过程。
围观者越聚越多。
有人记笔记,有人画图,孩童们则齐声唱起新编的《酱娘歌》:“三温三晾法,步步要守牢;头七避强光,二七勤翻搅……”
顾大家闻讯赶来,伫立良久,终是提笔挥毫,绘就《百缸图说》——十幅长卷,图文并茂,记录豆豉从生到熟的每一日变化。
他亲题跋语:“此非奇技淫巧,乃天地呼吸之律,人间养命之本。”
画卷当场拓印百份,免费分发。
第三日,连邻县的农夫都赶着牛车前来听讲。
而城外十里茶棚,灰袍客独坐角落,粗瓷碗中茶水未动。
他听着远处传来的歌声,听着妇孺齐诵技法口诀,瞳孔骤然收缩。
随从低语:“是否上报‘聚众传邪术’?已有三十人以上记录言行。”
灰袍客缓缓抬手,按住那份写好的密报。
“不必。”他嗓音沙哑,“这不是传邪术……这是把禁忌变成常识。”
他顿了顿,若任其蔓延,民心不靠朝廷恩赐,而信‘自己能行’……那才是真正的动摇根基。”
他收起文书,悄然起身,临走前留下一句话:
“再等等。诱其北上,方能一网打尽。”
夜深人静,杏花村祠堂内烛火摇曳。
苏晚晴伏案疾书,整理今日授课内容。
红姑端来热粥,轻叹:“明面上我们赢了这场嘴仗,可接下来呢?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我知道。”苏晚晴放下笔,揉了揉酸胀的眼角,“他们会换方式——更隐蔽,更狠。”
门外脚步轻响。
谢云书推门而入,手中握着一封未拆的信笺,面色沉静如水。
“沈二爷那边传来消息,”他低声开口,“钱庄接到一笔异常汇票,来自北方七县农会联合请求,欲引进‘晚晴信用贷’。”
苏晚晴抬眸:“那是好事啊。”
谢云书却只是看着她,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似有千言万语藏于无声。
烛火忽闪了一下。
窗外,风穿林梢,仿佛有什么,正悄然铺展,无声无息,却已深入大地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