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断柳渡五城官兑点前已排起蜿蜒长龙。
百姓攥着酱券,像攥着命根子。
有人把券贴身藏了三天,怕潮怕折,生怕一不小心就没了那份“信”。
而今日不同——沈二爷的钱庄正式挂牌代兑,红绸一扯,锣鼓震天,百姓心头的秤砣仿佛也落了地。
苏晚晴站在中心兑点高台之上,目光扫过人群,最终落在那张熟悉的佝偻身影上。
老秤头拄着乌木拐杖,坐在一张竹椅中央,面前摆着一架黄铜天平、一副磨花放大镜,还有一盆从井里新打上来的清水。
他耳朵虽背,眼神却比鹰还利,连纸纹偏斜半分都能瞧出端倪。
“少一文我砸你招牌!”他嗓门一吼,全场肃静。
话音未落,一个绸衣商人模样的人上前递券,说是替铺面统一兑换。
老秤头接过券,指尖一捻,眉头顿时皱成个“川”字。
他拎起放大镜细看火漆印痕,又将券角浸入井水——本该浮现“杏花”暗纹的地方,只微微泛白,毫无字迹显现。
“蜡封的。”他冷哼一声,猛地将那张券拍在案上,“用蜡仿火漆,想蒙混过关?你当这纸是死的?它认人!更认心!”
围观百姓哗然,几个巡队队员立刻上前扣人。
那商贩还想狡辩,老秤头直接命人泼热水验其余四张,结果三张露馅。
众人怒骂声中,小石头叔一脚踹翻其摊车,高举假券焚于街头。
自此,“铁角先生”之名一夜传开——百姓说他眼角如秤角,铁面不阿,专挑蛀虫。
可就在民心渐稳之际,西巷深处一间密室里,油灯昏黄,黑账房正俯身盯着一叠新出的伪券,嘴角勾起冷笑。
“她靠防伪立信?”他指尖轻敲桌面,声音阴鸷,“那就让她查到吐血也查不清真假——做‘半真’!真印假签、真签假印,混着来,一张张掺进市面,让她自己人咬自己人!”
工匠低头赶工,雕版咔嗒作响,一批批看似无瑕的伪券源源不断流出。
编号精准,墨色均匀,连签名都是临摹十位老匠人笔迹而成,若非内行,几乎无法辨识。
然而谁也没想到,破绽竟来自最不起眼处。
洗衣妇阿彩蹲在溪边捶打衣物时,顺手帮邻居家孩子测试一张零星酱券。
那孩子说是换了半块糖得来的。
她照例拿井水一熏,边缘“杏花”浮现,再看签名,笔力沉稳,确是某位老陶匠的手笔。
可当她无意间将券对着日光一照,却发现火漆印歪了半分——像是盖印时手抖了一下,但偏偏又不像瑕疵,更像是刻意为之的微调。
阿彩愣住。
她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她知道:苏娘子说过,真券三重验——编号、签名、火漆,缺一不可,差一丝都不行!
她立刻抱着湿淋淋的券奔向巡队驻地。
小石头叔接过一看,脸色骤变:“这不是普通的假,这是‘嵌进去’的假!”他猛地抬头,“查!最近哪家印坊夜里偷运纸张?尤其是南街那家‘恒通刻局’,前些日子突然换了新伙计,进出都蒙着布!”
线索如蛛网初张,悄然伸向黑暗深处。
而这一切,苏晚晴早已洞悉于心。
她并未急于收网,反而在第二日清晨,命人在各兑点张贴告示:“明日起,收旧券冲抵幽州军需,按编号顺序优先兑付。”
消息传出,市井再度骚动。
当夜三更,月隐云深,一道黑影悄然潜入中心兑点仓库外围。
那人动作娴熟,直扑存放待兑旧券的木箱,手中掏出一叠崭新伪券,正欲调包——
忽听“咔”一声轻响,檐角铃动。
数十道黑衣暗卫自屋梁跃下,刀光一闪,将其团团围住!
擒下蒙面人,撕下面巾,竟是原工坊一名离职学徒,曾因偷懒被罚,早早就辞了去。
严审之下,此人涕泪横流,供出黑账房许诺:“做成一张赏一两银,八千余张已流入市面。”更令人震惊的是,部分伪券编号竟提前使用了未来三个月的序列号——那是尚未发布的批次,唯有内部高层才知的排期。
“他们不仅造假,还在预判我们的节奏。”苏晚晴坐在灯下,指尖轻轻摩挲着一张缴获的伪券,声音平静得可怕,“这不是一时起意,是步步为营的伏击。”
窗外风雨欲来,雷声隐隐滚过天际。
她望着桌上堆积的证据,眸光如刃。
抓人容易,毁信难复。
这些人真正要摧毁的,从来不是几张纸,而是千户农工对“规则”的信任。
可她不信邪。
她亲手立起的信用,便要用更硬的手段守住。
次日清晨,她召来小石头叔与文秀才,只说了一句:“从今往后,每一张进出的券,都要留下足迹。”
却不料,此时谢云书卧病在床,咳得断断续续,听闻昨夜行动后,忽然睁开眼,低声道:“抓不尽的……源头不断,流水不止。”
他抬手撑起身子,苍白手指在空中虚画一道弧线,气息微弱却字字清晰:“要破局……不在擒贼,而在……断源控流。”
话毕,他又咳起来,指节死死抠住床沿,仿佛在对抗某种更深的痛楚。
而那一句未尽之言,如风穿隙,悄然埋入这场风暴的核心。
第七日清晨,薄雾未散,老秤头佝偻的身影却已如离弦之箭般撞开工坊大门。
“晚晴!出事了!”他声音嘶哑,手抖得几乎拿不稳那张湿烂发黄的纸片。
可当他猛地将它拍在案上时,所有人都看清了——那是一张被水泡过、边缘霉烂的酱券残页,背面竟用极细炭笔写着一行小字:“丙字七库补录”。
苏晚晴瞳孔骤然一缩,指尖触到那行字迹的瞬间,一股寒意从脊背直冲头顶。
“丙字七库”——这不是她商盟的编号体系!
这是三年前幽州兵部军需账册中的密级分类,专用于记录战备粮银调拨流向。
当年因一场大火,整套账本付之一炬,仅存残卷备案于京中户部。
而如今,这张伪造的酱券背后,为何会赫然出现这个早已封存的编号?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刀劈开晨雾:“有人借伪券洗账!”
谢云书躺在里间竹榻上,唇色苍白,呼吸微弱,听闻通报后竟挣扎着坐起,靠在墙边喘息数息,才缓缓开口:“不是洗账……是‘埋’账。”他的声音轻得像风,却字字穿骨,“把贪腐证据,藏进千万张流通的纸上,混入市井,让查无可查。”
众人悚然。
小石头叔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所以那些假券不是为了骗钱,是为了运‘东西’?用百姓的手,把罪证传遍天下?”
“更可怕的是,”文秀才脸色发青,“他们要的不是乱市,而是借朝廷之手,毁掉整个民间信用体系——一旦‘酱券’被视为私造僭越之物,所有流通凭证都将作废,那批见不得光的军需账目,也就彻底蒸发了。”
屋内死寂。
窗外传来孩童嬉闹声。
百名少年正围着大锅蒸晒酱券,欢笑着比谁能让墨迹最快浮现。
这是苏晚晴设下的“蒸券大赛”,明为趣味取乐,实则借高温湿气激显隐性标记。
一张张真假难辨的券在蒸汽中褪去伪装,真相正层层剥落。
可现在,这场游戏背后的阴影,已然伸向朝堂。
就在这时,沈二爷快步闯入,袍角带雨,神色凝重:“宫里来信——周廷章昨夜递了《草民僭越造券疏》,弹劾你擅自发行货币、动摇国本!三日后朝议定罪,若无应对,圣旨一下,商盟立毁,连带所有兑点查封,百姓手中酱券全成废纸!”
空气仿佛冻结。
苏晚晴站在窗前,望着外头熙攘市井——挑担的小贩、抱着孩子排队兑换的母亲、满脸皱纹的老农握着几张皱巴巴的券,小心翼翼地问巡队队员:“这还能用吗?”
那是信任。
是她一锄一犁种出来的民心,是千户农工用汗水换来的希望。
而现在,有人想一把火烧尽这一切。
她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无波澜,唯有一簇冷焰燃烧到底。
“既然他们要把我推上断头台,”她低声道,声音不大,却压过了风雨雷鸣,“那就让这台子,变成照妖镜。”
她转身,从袖中取出那张“丙字七库”残券,指尖轻轻抚过火漆印痕。
烛光摇曳,映得她侧脸如刃。
下一瞬,她走向地窖入口,脚步坚定,未留只言片语。
身后,众人面面相觑,唯有谢云书倚在门框,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咳了一声,唇角竟浮起一丝几不可察的笑。
他知道——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