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杏花村后山窑场已人声鼎沸。
苏晚晴立于窑门之前,手中托着一只青霜琉璃罐,湛蓝釉面在微光中泛出冷冽如星河的纹路。
她将罐子轻轻置于石台之上,环视四周——数十名村妇与半大姑娘围站在“纹样描摹台”前,每人手中握着一副小巧的铜框放大镜,那是谢云书连夜赶制出来的仿西洋曲面镜具。
“每一只罐子的纹路都不同。”她声音清亮,穿透薄雾,“就像人的指纹,天生独一无二。从今日起,所有‘信义酱’必须用青霜罐封装,凡无此霜纹者,皆为赝品。”
人群哗然。
有人凑近细看,指尖轻抚那冰裂般的霜痕,忍不住惊叹:“这哪是烧出来的?分明是天上落下的雪印!”
白掌柜拄着拐杖挤上前,一双老眼灼灼发亮。
他伸手接过一只空罐,翻来覆去地瞧,又凑到鼻尖嗅了嗅,连连点头:“不透气、无异味,密封性极佳……我铺子里那些百年参膏、鹿胎胶,最怕受潮变质,若能用这罐子封存,十年不坏!”他当即拍板,“一百只药用琉璃罐,我要了!定金明日就到账!”
围观者倒吸一口凉气。
百只订单,足够整个窑场忙活半月。
而更令人震动的是——这是头一回,有京城大药商亲自登门订货。
苏晚晴嘴角微扬,却未显喜色。她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夜色再度垂落时,窑场灯火未熄。
水生蜷缩在窑腹侧的土坡上,耳朵紧贴地面,像一头警觉的小兽。
他的世界无声,却比谁都听得清楚——大地的每一次震颤,都是它在低语。
忽然,他的身体一僵。
右前方柴垛方向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不是人行走的节奏,而是刻意放轻、试探性的挪移,还夹杂着布料摩擦的窸窣。
有人来了,而且不是熟人。
他猛地坐起,双手猛拍地面三下——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外敌侵入。
窑内,苏晚晴正与谢云书核对新一批胎土配比。
听见信号,她眼神骤冷,抬手示意众人熄灯。
黑暗瞬间吞没窑场。
她悄然绕至柴垛之后,背靠焦黑的木堆,屏息凝神。
脚步声越来越近,目标直指窑后存放原料的陶瓮——那里埋着最后一份含铁石英砂样本。
就在那人俯身欲挖之际,苏晚晴暴起出手!
一把扣住对方手腕,反拧压地,膝盖顶住脊背,动作干净利落得不像个女子。
火鹞子闷哼一声,挣扎欲逃,却被她顺势扯开衣襟——一抹蜡封纸条滑落怀中。
“果然是你。”她冷笑,借月光展开密信,瞳孔骤缩。
上面是一串古怪符号,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藏玄机。
谢云书只扫一眼便辨出:“金线会的‘鸦语’密文。”
他低声译道:“琉璃成,则毁其模;若败,收砂转密。”
空气仿佛凝固。
这不是冲着她的技术来的,也不是觊觎什么配方……他们是冲着石英砂本身!
“他们要的根本不是罐子。”苏晚晴眸光如刀,“而是我做火漆印用的含铁矿砂!这种砂不仅能提纯釉料,更能炼出极精良的铸模材料——足以伪造官印、兵符、税契……这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
她猛然抬头,目光刺向窑场角落的阴影。
小萤不知何时已躲在门外,脸色惨白,手指死死掐着袖口。
她听懂了,也明白了——陶家早已被金线会渗透。
颤抖中,她撕下一块布条,咬破指尖,写下四个血字:陶大锤知悉,然后迅速塞进鞋底,消失在夜幕里。
翌日清晨,天光初透。
苏晚晴刚督完一炉新胎出窑,忽见陶大锤独自立于窑前,背影佝偻如老树盘根。
他盯着一只刚冷却的琉璃罐,目光复杂得像是在看自己的命。
她走过去,递上一张草纸:“你当年烧坏贡瓷,不是技艺不精,是胎土酸碱失衡,遇高温即裂。这是我改良的配方,加了酒糟发酵液调和ph值,稳定性提升三倍。”
陶大锤猛地一震,霍然转身:“你以为我会背叛祖业?!”
吼声沙哑,带着压抑多年的屈辱与愤怒。
他曾是村里最有天赋的窑工,三年前因贡瓷烧炸被族长当众打断腿,从此沦为瘸子,连窑都不准碰。
家族秘技代代相传,不容外人染指,哪怕那人是他亲儿子。
他瞪着苏晚晴,眼中怒火翻涌,却又在触及她平静眼神时微微动摇。
沉默良久,他终是转身欲走。
脚步顿住。
低哑的声音飘来,像风刮过荒原:“……火鹞子昨夜没回来。”月光如霜,洒在杏花村后山的断崖边缘,西岭的风裹着血腥气吹进窑场。
李掌灯浑身是泥地冲进来时,肩上还扛着半昏迷的火鹞子——那曾经轻功如燕、来去无踪的少年,如今右腿扭曲成诡异的角度,裤管被血浸透,像一截枯死的藤蔓。
“他在断崖下被人发现,”李掌灯声音发颤,“离陶家老宅不过三里路。怀里攥着这个。”他递出半块锈迹斑斑的铁钳,边缘染着暗红血渍,形状熟悉得令人心头一沉。
苏晚晴指尖微动,瞳孔骤缩。
三年前贡瓷炸窑之夜,族长正是用这把火钳打断了陶大锤的腿,当众宣告:“废手废足,方能赎罪!”从此陶家窑火熄灭,匠人沦为贱役。
而今,凶器重现,残片带血,分明是一场精心布置的灭口!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刀锋般刺向远处陶家方向——那里炊烟袅袅,却藏着蛇蝎心肠。
“消息封锁。”她声音冷得像青霜琉璃上的寒纹,“从现在起,谁也不准提火鹞子还活着的事。就说他逃了,不知所踪。”
众人凛然领命。
她转身走进工坊,从柜中取出一坛浓香扑鼻的梅酱——那是她特制的高浓度发酵品,酸烈如刀,足以腐蚀纸张字迹。
她亲手将酱坛封入一只青霜罐,又在罐身贴上一张伪造的暗纹标签:金线会专用·丙字七库。
“埋进陶家老井。”她下令,“要深,要快。”
夜色降临,风声渐紧。
子时刚过,一道黑影悄然翻墙入陶宅后院,直奔老井而去。
泥土翻动之声刚起,四周草丛骤然亮起数点寒光——商盟暗卫早已布控多时!
那人惊觉有诈欲逃,却被三人围住,未及呼救便被麻袋套头擒下。
审讯迅速展开。
在谢云书不动声色的逼问下,黑衣人终于崩溃招供:“砂……含铁石英砂不是为了烧釉!是用来调显影药水的!只要把密信浸在酒糟液里,铁粉遇酸就会浮现字迹……我们烧的是假账册,毁的是证据链……”
苏晚晴静静听着,指节紧扣青霜罐壁。
原来如此。
他们根本不在乎什么琉璃技艺,真正恐惧的是——她改良胎土所用的矿砂,竟能成为破解金线会百年隐秘的钥匙!
就在此时,窗外忽有一道瘦小身影翻墙而入,跌跪在地。
是小萤!
她满脸泪痕,怀中紧紧抱着一本泛黄的日志簿,封皮上写着《窑温纪要》四个墨字。
“火鹞子醒了……”她抽泣着,声音破碎,“他说……老爷要在三日后开窑祭礼上……烧窑杀人灭口!所有知情人都得进去陪火神……”
话音未落,村口骤然传来犬吠狂啸,火把连成一片赤蛇,正朝窑场疾驰而来。
追兵到了。
屋内烛火摇曳,映照着苏晚晴沉静如渊的眼眸。
她缓缓站起身,将那本日志轻轻放在案上,指尖抚过封皮,仿佛触到了命运的裂痕。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杀机迫在眉睫。
可她的嘴角,却缓缓扬起一丝冷笑。
这一局,该她出牌了。
月光洒在青霜罐上,霜纹如星河流转,仿佛预示着一场风暴之后,新火即将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