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岭的雪,一夜之间覆了山脊。
窑洞深处,暖阁里炭火未熄,红泥小炉上煨着一壶陈皮姜茶,热气氤氲,缠绕着谢云书苍白的脸。
他半倚在软榻上,眉心微蹙,唇色泛青——那是寒毒又侵入经脉的征兆。
可当苏晚晴推门而入,将《金线全谱》轻轻放在案上时,他的眼倏然睁开,如寒星乍亮。
“青姨婆……终于松口了?”他声音低哑,却字字清晰。
苏晚晴点头,将前夜荒庵对峙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细细道来。
说到那块焦木牌位、那朵从坟头裂出的红莲时,谢云书闭了闭眼,指尖轻叩案角,似在推演人心崩塌的轨迹。
良久,他忽然轻笑一声,眼底掠过一抹冷锐锋芒。
“敌人靠针线传令,我们就用他们的针,缝他们的嘴。”
话落,暖阁内一片寂静。
炭火噼啪炸响,仿佛应和这句杀机暗藏的谋算。
苏晚晴眸光一凝:“你说什么?”
谢云书缓缓坐起,披衣下床,步履虽虚,气势却沉如山岳。
他提笔蘸墨,在纸上迅速勾画出一张联络网络图:尼姑庵为点,洗衣坊为线,胭脂铺为中转枢纽,遍布南境十三州。
“金线会以绣纹为信,以色线定令,以结扣计数。”他笔锋一转,划出一道逆流,“我们便再造一个‘影子绣网’——伪绣娘、假密令、错指令。她们传杀,我们就传撤;她们令焚,我们就令修。让她们自己,绊死在自己的命令链上。”
苏晚晴盯着那张图,心跳渐快。
这不是防守,是反噬。
是把敌人的命脉,变成刺向他们咽喉的刀。
她抬眸,眼中已燃起战意:“叫它‘倒织计划’。”
三日后,杏花村后山一处废弃蚕室被改造成秘堂,匾额高悬——织星堂。
十岁的春蚕儿站于堂前,瘦小身躯裹在宽大布裙里,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她天生辨色异于常人,能分百种丝线细微差别,此刻正捧着一本手抄《色码律》,逐字背诵。
“赤三绕,主杀;青双结,主焚;白五缠,主撤……”她喃喃念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比划,像在编织无形之网。
苏晚晴立于阶上,身后站着二十名收养的孤女盲童,皆穿统一灰裙,袖口绣一颗银星——这是“织星使”的标记。
“你们不是绣娘。”她声音清冷,穿透晨雾,“你们是猎人。用线做饵,用色设局,专钓那些藏在暗处的毒蛇。”
话音落,石敢当扛着一箱机关模具走入,放下后掀开盖子——是数十枚铜质顶针,与青姨婆交出的那一枚几乎一模一样,唯有内圈刻纹稍异:“夜织” 取代了“春织”。
“蜡模已制好,印痕深浅、磨损痕迹全部复刻。”石敢当沉声道,“每封假信加盖伪印,肉眼难辨。”
与此同时,胡掌柜已在城中三家胭脂铺布下暗桩。
这些铺子早已被晚晴商盟暗中入股,香粉匣、胭脂盒、眉黛筒,皆成传递媒介。
第一批发出的二十封“密信”,皆伪装成各地绣坊的紧急军情,混在送货箱中送往金线会分支据点。
其中一封,直抵总坛柳如眉案头。
信上写着:“杏花村守备空虚,浮桥无防,宜速炸之。”
字迹仿得极真,连用墨的浓淡、纸张的老化程度都刻意做旧。
唯一不同的是——那根代表“行动”的赤线,已被调换为象征“撤离”的素白丝线。
而“炸桥”指令中的关键坐标,也悄然偏移了三里。
当晚,月隐云层。
渡口芦苇荡静得诡异,风不吹,水不动,唯有几片枯叶贴着水面滑行。
突然,远处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草尖微颤,泥印浅现。
八名黑衣人悄然逼近浮桥,手中毒针已上弦,目光锁定桥墩薄弱处。
就在此刻,河岸两侧火把骤然亮起!
“放!”
一声令下,埋伏已久的巡防队拉动绊索,数十根浸油麻绳瞬间绷紧,地下竹钉阵弹出,夹杂着土制雷匣轰然引爆。
硝烟冲天,惨叫四起,八人尽数被擒,毒针装备尽数缴获。
苏晚晴立于高坡,望着被押解的俘虏,唇角微扬。
“她们接到的,是我给的路。”
谢云书在窑洞收到捷报时,正用银针压制手臂蔓延的黑纹。
他听罢,只淡淡一句:“这才第一针。”
可他知道,网,已经织开了。
数日后,江南某座茶肆。
一名戴帷帽的妇人匆匆入内,将一枚绣着蜈蚣纹的香囊放在桌上。
对面女子刚要伸手,却被她低声喝止:“等等!你上回传的‘撤退令’,是不是写反了?我这边明明收到‘强攻’指令,结果人去了,连个守兵都没有!”
对方脸色一变:“我没有改令!是你那边译错了?”
两人对视,眼中皆浮起一丝疑云。
窗外,风卷起一片落叶,打着旋儿,坠入街角阴沟。
而在百里之外的绣坊深处,柳如眉正凝视案头那封“炸桥令”,指尖抚过那根白色的主线,眉头越锁越紧。
“这颜色……不对。”她喃喃道,“为何是白线?”
她翻出密谱对照,却发现谱上记载分明——白五缠,主撤。
可她从未下令撤退。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刀,扫向门外阴影里的传信婢女。
“这信……真是北岭来的?”北岭的雪还未化,金线会的裂痕却已如冻土下的暗流,悄然蔓延。
江南茶肆那句质问——“你上次传的‘撤退令’,是不是写反了?”——像一根细针,刺破了多年织就的信任薄纱。
消息如毒藤般顺着密线攀爬,三日内竟连窜七州,每一站都留下争执与怀疑的焦痕。
有人焚信自证清白,有人割指立誓忠心,可越是辩解,越显心虚。
联络人之间开始设局验令,用旧谱试色、以暗语互考,结果却一次次对不上——不是谁记错了,而是整个系统正在被人无声替换。
消息传回绣坊那夜,柳如眉正对镜描眉。
她指尖一顿,青黛笔落在妆台上,发出极轻的一响。
下一瞬,她猛然掀翻整张绣案。
绷架轰然倒塌,未完成的百蝶图碎成片片残绢,飞舞如枯蝶。
她双目赤红,声音冷得能结出霜来:“烧!把近一个月所有密信,全部投入火中!我要看它们有没有见鬼的‘影子’!”
侍女颤抖着捧来桑皮纸卷,一页页投入铜盆。
火焰腾起,幽蓝跃金,忽然间,某些原本看不见的纹路在高温下浮现——细密交错,竟是一枚篆体“信”字,外绕七星,正是晚晴商盟对外不宣、仅用于最高级内控的“信义”暗印!
柳如眉瞳孔骤缩,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她死死盯着那枚在火中若隐若现的印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们……不是拦截。”她喃喃,继而低笑,笑声渐转癫狂,“她们早就进了网!她们用我们的丝,织了我们的命!”
她猛地抬头,厉声喝道:“封锁所有联络点!即刻启用‘断梭令’!我要斩断所有外联,一个字也不准再传出去!”
可她不知道,有些网,一旦织成,便不再由放线之人掌控。
同一时刻,杏花村后山,织星堂檐角铜铃在风中轻晃。
春蚕儿抱着最后一卷彩线走出门,瘦小的身影映在月光下,像一株初生的桑苗。
她仰头望着漫天星斗,忽然踮起脚尖,将一根细细的红线系上铃绳,动作轻柔,如同许愿。
“今天,”她低声说,声音几不可闻,“我给北岭送了‘下雨停工’的信。”
风过,铃未响
廊下,苏晚晴静静伫立,披着一件半旧的棉袍,目光落在那根红线上,眸底闪过一丝锐光。
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握紧了袖中那本《金线全谱》——原本属于敌人的圣经,如今已被她们逐页重写。
而在百里之外的驿站马厩,哑哥正蹲在草堆旁喂马。
这个从不开口的男人,耳朵却比鹰还灵。
忽地,他身形一僵,猛地抬头。
蹄声由远及近,急促却紊乱,不似官驿快马的节奏。
那马喘息粗重,骑手腰间一抹翠绿微闪——是一枚竹簪,雕工古怪,簪头刻着半只蜈蚣,既非军符,也非商令,更不在任何官方制式之中。
哑哥瞳孔一缩,毫不犹豫抓起墙角铜锣,抡起木槌,狠狠砸下!
“当——!”
一声巨响划破夜空,惊起林中宿鸟。
风掠过山岗,织星堂檐角的铜铃终于轻轻一颤,发出细微如丝鸣的声响。
仿佛有千万根线,在黑暗中同时绷紧,悄然牵引,直指京城深处那一座金碧辉煌、却暗藏杀机的宫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