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的第三日,晨光尚未撕开天际,杏花村外的驿道上已卷起一阵尘烟。
阿兰策马疾驰,斗篷沾满泥点,发丝凌乱地贴在额角。
她手中紧攥一卷黄纸,那是昨夜由京城快驿递出的邸报抄本——字字如刀,句句见血。
“朝廷颁令:凡持‘信义券’者,须按交易额抽三成协济税;限七日内申报盟商名录,违者封账查产,三代不得入籍经商。”
她翻身下马时双腿发软,却仍稳住身形,直奔晚晴商盟总堂。
苏晚晴正在晒场巡视新一批菌曲晾制进度。
晨风拂动她的粗布裙裾,指尖捻着一撮金黄色的曲霉粉末,正低声叮嘱匠人:“湿度不能超四成,这批是给冬酿备的,坏一粒,整缸酒都废。”
阿兰冲进院门,声音嘶哑:“东家!京中政令下来了——他们要抽我们三成利!还要把所有商户名字报上去,交给官府登记造册!”
全场骤静。
几个账房执事抬头相望,脸色煞白。
信义券是商盟发行的信用凭证,凭此可在六县通兑货物、抵缴赋役,甚至换取耕牛种子,早已深入民间血脉。
如今朝廷一纸令下,不仅要抽走近半利润,更要将整个商业网络置于其掌控之下。
这是斩根之策。
苏晚晴缓缓放下手中的曲筛,指尖轻轻拂去衣袖上的粉屑。
她没有怒吼,也没有惊慌,只是静静站在原地,目光穿过晒场尽头那片翻新的稻田,落在远处州府方向的灰蒙山影上。
片刻后,她冷笑出声。
“想抽我们的血,去养他们的兵?”她转身,眸光如刃,“那就让他们看看——到底是谁,真正养活了这千里百姓。”
她当即下令:召郑伯入堂议事。
半个时辰后,账稽司总管捧来厚厚一叠册籍。
他双目赤红,显然是连夜未眠,但语气铿锵有力:“东家,我已拟好《东南六县岁入对照表》,三年来商盟所涉产业带动复垦荒田四万三千亩,新增户籍一万两千余口,官仓年入库粮增两成七。其中,杏花村赋税总额较三年前暴涨十七倍,九成收入源自商盟相关作坊、酒坊、织坊与运路。”
他顿了顿,翻开另一页:“更关键的是,这三年里,我们减免贫户劳役共计三千六百人次,出资为孤寡建房一百二十七间,修桥铺路十八段,赈灾施粥十二次……这些,可都是实打实记在乡老簿上的。”
苏晚晴接过册子,一页页翻看,指腹摩挲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与人名。
她的神情越来越冷,也越来越亮。
这不是账本。
这是檄文。
“题曰《民本实录》。”她合上册子,声音不高,却如铁锤落砧,“抄二十份,用加厚桑皮纸誊写,朱砂标重点,印商盟火漆大印。”
众人屏息。
她继续道:“一份送御史台,让清流们看看什么叫‘民力所聚’;一份贴满州府衙前,让那些高坐堂上的狗官知道,他们碗里的饭,是从哪儿来的。”
话音微顿,她抬眼望向窗外阴云欲散的天空,一字一句道:
“最后一份——让夜莺亲手交到太子东宫书房。”
堂内一片寂静。
连最老成的郑伯都不由心头一震。
这是明晃晃的挑衅,更是精准的政治博弈。
不求庇护,不走门路,反而主动将民间实情送入权力核心,逼得庙堂不得不正视一个事实:
不是他们在恩赐百姓,而是百姓撑起了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
不是商盟依附体制,是体制早已离不开商盟。
暮色降临,谢云书卧于内室竹榻之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羊毛毯,唇色泛青,呼吸微弱。
寒毒反复侵蚀,已让他几乎无法起身,可当他听完石敢当的禀报后,竟挣扎着撑起半身。
“做得好。”他哑声开口,嘴角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让他们吵去吧。等这份《民本实录》传开,朝中衮衮诸公,有几个还能安坐席上?”
他闭上眼,指尖轻扣床沿,仿佛已在脑海中推演后续棋局。
“记住,民心如潮,一旦觉醒,便再难压制。我们现在不是在逃命……”他低语,如同梦呓,却又字字千钧,“是在改命。”
夜深人静,一道黑影悄然翻越城墙,腰间铜管微闪,如流星隐入宫阙深处。
而与此同时,在州府西街的一处小院里,数名书吏正就着油灯连夜誊抄《民本实录》。
墨迹未干,已有百姓悄悄围拢过来。
“听说了吗?咱们交的税,原来大半都没进国库……”三日后,州府衙门前的青石广场上,人潮如沸。
晨雾尚未散尽,那面丈许高的《民本实录》已高悬于旗杆之下,墨字朱批,在微光中刺目惊心。
四周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百姓,有挑担的农夫、赤脚的织妇、背柴的老妪,甚至还有几个衣着体面的乡绅,也混在人群中踮脚张望。
“三年前我家田地荒芜,官府不管不问,是晚晴商盟出种出牛,我才活到今日!”一个满脸沟壑的老汉指着册上自己名字,声音颤抖,“可朝廷说抽三成税?我一年交的粮,七成进了县丞私仓!他们还好意思来抢最后一口饭吃?”
“听说京官要查商盟名录?”旁边一妇人冷笑,“若真登记了,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咱们这些靠信义券换盐换药的人家!到时候谁给孤寡送米?谁替孩子垫学费?官老爷们可曾管过一天?”
声浪一层层推高,如同闷雷滚过长街。
有人拍案而起,有人默默流泪,更有人攥紧拳头,眼底燃起久违的怒火。
就在此时,城南书院的白墙上,一夜之间赫然出现数十张揭帖——墨迹淋漓,笔锋如刀:
“苏氏兴农,活万民于水火;朝廷敛财,庇贪吏以自肥!”
“信义在民间,不在庙堂!”
“宁听村妇算账,不闻朝臣空谈!”
士子们围聚争阅,震惊之余,竟有不少人悄然抄录,传书友朋。
短短半日,消息如野火燎原,从州府烧向郡县,再顺着漕船渡江入京。
京城太学内外议论纷纷,几位御史连夜联名上疏,请天子“察民情、缓新政”,却被压在通政司不得呈递。
然而真正的风暴,早已潜行至权力最深处。
深夜,紫宸殿烛影摇红。
一名老太监跪伏在地,双手捧着一封密函,指尖微微发抖:“启禀陛下,东南六县……已有三十七名主簿、典史暗中收受‘信义券’为俸禄,账目皆以商盟稽核章为准。另有七县令遣使密谈,愿以官仓余粮置换产联冬储配额……”
龙椅之上,帝王沉默如铁。
窗外一道闪电劈开夜幕,映得他面容阴晴不定。
良久,他缓缓抬起手,将茶盏狠狠砸向地面——瓷片四溅,茶汤泼洒如血。
“好一个‘宁失千金,不失一信’……”他咬牙低语,眼中震怒与忌惮交织,“她这不是做生意,是在收买人心!是在另立朝廷!”
殿外雷声滚滚,风雨欲来。
而在千里之外的杏花村,雪意渐浓。
山风卷着枯叶掠过屋顶,炊烟稀薄,鸡犬无声。
村口老槐树下,几个身影鬼祟低语,手中攥着印有“均田免赋”字样的布条。
箭楼之上,苏晚晴独立寒风,望着远方沉沉夜色,手中握着一封刚拆的密报。
纸页轻颤,不是因冷,而是上面一行小字让她瞳孔骤缩——
“徐文远已入邻县,散粮募众,言‘破商盟、分家财’。”
她缓缓合上信笺,呼出一口白气。
这场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