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薄雾,照在杏花村祠堂前那座遮雨棚上。
焦黑的船板仍悬于中央,像一具沉默的尸骸,见证着昨夜风暴后的余烬。
鞭炮声还在村口炸响,百姓跪了一地,口中高呼“活财神”,眼含热泪。
三年免税批文落地,如同天降甘霖,砸碎了多年压在他们脊梁上的重税枷锁。
胡掌柜捧着红绸包裹的执照,手抖得几乎拿不稳,老账房郑伯眼角湿润,喃喃道:“终于……有了名分。”
唯有苏晚晴没有笑。
她立于五层议事厅门前,青布裙裾沾着昨夜泥尘,指尖还残留豆酱的咸香。
风吹起她额前碎发,露出一双冷如寒潭的眼。
“关门。”她轻声道。
木门轰然合拢,隔绝喧嚣。
厅内烛火摇曳,映出四张凝重的脸——胡掌柜、郑伯、小石头叔、阿兰。
屏风后,一道瘦削身影倚坐软榻,狐裘裹身,面色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眸子幽深似渊。
谢云书闭目听着外间欢呼,唇角微动,终是未语。
苏晚晴转身,从袖中抽出一纸文书,重重拍在长案之上。
“《盐利分流测算表》。”她声音不高,却如刀劈竹,“过去十年,官盐每斤售价三十文,其中成本不过八文,转运耗三文,其余十九文,全进了漕帮与京中权贵的腰包。我们吃的不是盐,是血。”
众人屏息。
她目光扫过每人脸庞:“免税三年?那是他们施舍的残羹冷炙。我要的,不是减免,是掌控——让每一坛酱、每一斤盐、每一条船线,都由我们自己定价。”
空气骤然绷紧。
“我宣布,即日起,成立‘五司制’。”她抬手一点,“产销司,掌货物生产与分销,由胡掌柜执掌;账稽司,统财务审计、章程拟定,郑伯为总管;巡防司,辖监察哨、跨村联防,小石头叔任总领;外联司,通商路、结盟友、应官府,阿兰主理;秘档司,藏密卷、管暗线、守核心机要,秋蝉督之。”
五人神色各异,却皆肃然拱手:“遵命。”
屏风后,谢云书缓缓睁眼,指节轻叩扶手,低咳两声。
“还有第六司。”他开口,声音虚弱,却字字清晰,“不必明设,但须暗行——信义金券局。”
众人一怔。
他缓步走出,脚步虚浮,却气度凛然。
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三字:信义券。
“以百坛三年陈酿信义酱为储备,发行纸质凭证,可在盟商间流通兑付。”他语速缓慢,条理分明,“面值分级,可兑货、可押贷、可转赠。实质,是另立一套民间货币体系。”
苏晚晴眸光一震。
这是……绕开官银、自建金融?
她迅速思量——百姓手中无铜钱,交易靠物换物,效率极低;若有一张人人信得过的“纸”,能买米、换油、付工钱,何愁商路不通?
“防伪呢?”她问。
谢云书落笔如飞,修正细则:“金券编号须含农历干支与窑口代码,双重校验;桑皮纸中嵌入特制麻纹,迎光可见‘信’字暗记;印戳采用双色叠印,缺一则废。”
他抬头,眸光微闪:“从此以后,我们的酱坛子,真能当银票使。”
苏晚晴盯着那张草图,忽然笑了。
笑得锋利,笑得痛快。
“好!那就试一试——谁说铜板才能算钱?我苏晚晴今日便立个规矩:信义所至,万金不换。”
七日后,首批发券仪式在村中晒谷场举行。
三千张信义券限量发放,面值分壹、叁、拾贯三级。
农户可用一日劳力兑换壹贯券,商户凭货押值申领。
阿兰亲自主持,身后十口大缸盛满陈年豆酱,作为储备公示天下。
起初无人敢接。
直到铁匠老李用一张壹贯券换走三斤粗盐,又用半张券买了两尺布,亲眼看着卖布妇人收券入匣、毫无迟疑——人群才真正骚动起来。
“这纸……真能花?”
“比铜钱还方便!还不用找零!”
市集之中,小石头叔率巡防队昼夜巡逻。
第三日午时,突袭城南一处民宅,当场查获私印窝点——油墨未干的假券堆满屋角,雕版粗糙,麻纹全无。
主犯被拖出时还在叫嚣:“你们也配发钱?朝廷都没这胆!”
小石头叔冷笑一声,铁链缠颈,将其绑于村口功德碑前,身前挂牌:伪造信义券者,示众三日,永不录用。
自此,再无人敢试。
短短半月,“信义券”已悄然流通至周边六县。
米铺收券付粮,药堂凭券赊药,连赌坊都开始接受兑付。
一张薄纸,竟撬动了整个东南民间交易格局。
而这一切,不过是开始。
这一夜,五人再次齐聚议事厅。
窗外细雨淅沥,烛火映墙,影影绰绰。
胡掌柜翻开最新账册,眉头紧锁:“原料价涨得厉害,尤其是陶瓮与粗盐。十二县中有八县被几家大行联手控货,压我们成本。”
他顿了顿,我有个想法——不如联合十二县米行、油坊、陶窑,共组一个……”
话未说完,苏晚晴已抬手制止。
她望着窗外雨幕,久久不语。
良久,她轻声道:“你说的这个‘组’,不该是松散联盟。”
她转身,执笔在墙上新绘的东南商路图上,划下一道横贯东西的红线。
“我们要的,是一张网。”
“一张能把所有人,都织进去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