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杏花村的鸡还未打鸣,工坊门前已燃起三堆篝火。
尚膳局采办官冯德禄骑着高头大马入村时,腰间黄铜令牌在晨光中晃出一道刺眼的金芒。
他身后跟着两名记录吏、一名验毒师,还有一队身着暗青短打的随从,个个面无表情,目光如鹰隼扫过工坊外墙上的“信义”二字。
“贡品之事,非同儿戏。”冯德禄翻身下马,声音不高,却压得全场鸦雀无声,“今日本官奉旨查验‘信义酱’全序流程——从选豆、蒸煮、制曲、发酵,到封坛、编号、仓储,不得遗漏一环。若有半分瑕疵,即刻查封,三年不得复产。”
人群骚动起来。
有人低声嘀咕:“这哪是来选贡品,分明是来挑错的。”
苏晚晴立于台阶之上,一袭素麻布裙,发髻用一根竹簪挽住,眉眼沉静如水。
她没有争辩,只轻轻抬手,示意阿兰开启工坊大门。
“请。”
她步伐稳健,领着一行人穿过洁净的廊道,一路讲解清晰利落:豆料来自北坡旱地新垦田,粒圆饱满,含水率严格控制在百分之十二;曲菌为自培老种,三代传承,每七日翻胚一次,温湿度由陶瓮排列间距调节;至于发酵时间——她停顿片刻,目光扫过验毒师手中银针,“九十九日,一日不少,一日不超。”
冯德禄冷眼旁观,指尖轻敲册页:“说得再好,不如实证。”
于是现场开坛。
编号“甲子·柒”的酱瓮被当众启封,琥珀色酱汁缓缓倾入白瓷碗,醇香瞬时弥漫十丈。
验毒师亲自试银针,又蘸取少许置于舌尖细品,眉头微动,终是点了点头。
“味正,无异。”
冯德禄仍不松口:“单坛不足为凭。本官要带走二十坛,涵盖不同批次、不同窖位,送京评测。若御膳房认可,方可列为备选。”
苏晚晴早有准备,当即命人抬出早已备好的特制木箱——杉木内衬油纸,每坛独立固定,坛口加蜡密封,编号与配料清单一一对应贴于箱侧。
“请查验。”
冯德禄翻看记录,忽然皱眉:“为何其中三坛出自‘隐字号’窖?此批尚未对外发售,你如何得知我会选它?”
苏晚晴淡然一笑:“因为那是我最放心的一批。越是藏得深的,越经得起查。”
冯德禄盯着她看了许久,终于挥袖:“装车。”
就在车队即将启程之际,县衙库吏刘管仓匆匆赶来,怀里紧紧抱着一只蒙着红绸的小瓮。
“冯大人留步!”他满头大汗,声音发颤,“小人……小人家中私藏了一坛‘信义酱’,乃半月前重金购得。不敢献于市井,唯恐亵渎神物!今日特来呈上,聊表寸心……此味出自野坊,然胜似御膳!”
他说完,双手捧坛递上,眼中竟泛起泪光。
冯德禄略一迟疑,命人接过,揭开红绸看了一眼,便挥手让人纳入特供箱中。
没人看见,刘管仓转身离去时,嘴角掠过一丝得意的弧度——那坛酱,并非买自工坊,而是他五日前趁夜从赵元禄家厨子手中购得的“替换品”,虽掺了烂豆焦糖,却被他精心清洗后重新封装,连气味都用香料遮掩。
“裴大人最爱清鲜,这一口‘回甘’,定能入心。”他在心中暗笑。
与此同时,京城裴府。
尚书裴仲安端坐书房,手持银匙轻搅碗中酱汁,神色莫测。
窗外秋雨淅沥,烛火摇曳不定。
他尝了一口,缓缓闭目。
良久,睁眼,眸底寒光乍现。
“不是那个味道……可又太像了。”
他猛然起身,击响铜磬。一名黑衣人悄无声息跪于堂下。
“文渊阁暗卫听令:即刻重启‘谢氏遗孤’案卷,调阅北境七卫阵亡名录、当年护送路线、以及……所有与梅花徽记相关的旧档。我要知道,这世上还有谁,敢用九十九这个数。”
“是。”
裴仲安望向窗外风雨,喃喃道:“若真是你活着回来了……这次,我也不会让你再逃出去。”
杏花村,晚晴工坊。
苏晚晴站在陶窑前,看着最后一只特级瓮缓缓出炉。
陶三爷满脸烟灰,却笑得像个孩子:“九十九只,只只完美。底部梅花暗刻,深浅一致,绝不会被仿。”
她伸手抚过那朵小小的刻痕——五瓣舒展,蕊心微凸,正是谢家旧徽。
当晚,谢云书卧于竹榻,秋蝉将新制瓮图样呈上。
他凝视良久,忽然呼吸微滞。
颤抖的手指抚过“九十九”之数,唇角竟浮出一抹悲怆笑意。
“原来……他们都记得。”
他提笔蘸墨,在残破地图边缘缓缓补全——那不是随意数字,而是北境七卫中,曾追随其父战死沙场的九十九位校尉姓名。
每一个名字,都是一段被抹去的历史,一腔未冷的忠血。
“藏进去。”他低声吩咐秋蝉,“名单绣于丝帛,藏入第三十七瓮夹层。若有一天这坛酱到了该到的人手里……真相,就醒了。”
秋蝉默默接过图纸,眼中泛起泪光。
而此时,工坊深处,阿兰正巡至库房。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整齐排列的贡品瓮上。
忽然,她脚步一顿。
某一列坛身表面,似乎有极细微的水渍反光——像是刚被擦拭过的痕迹。
她蹲下身,指尖轻触坛口封蜡。
蜡质完好,但边缘……有一丝几乎不可察的接缝错位。
她瞳孔骤缩。
立刻翻查值夜记录。
纸页翻动声中,她的目光,死死定格在一个名字上——
昨夜,子时三刻,库房门禁曾短暂开启。
值守人签字栏里,赫然写着两个字:
刘管仓。
细雨如丝,缠绕着杏花村青石板铺就的驿道。
贡品车队已整装待发,二十只封蜡严实的酱瓮静静卧在木箱之中,宛如沉睡的秘宝。
苏晚晴立于村口老槐下,素衣微湿,目光却锐利如刀。
阿兰悄然靠近,在她耳边低语数句。
话音未落,苏晚晴眸光一凛,指尖微微收紧。
水渍——那不是雨水残留,而是人为擦拭后留下的指纹状痕迹;封蜡虽完好,但接缝处有极细微的二次熔合迹象,若非对每一道工序都了如指掌的人,根本无从察觉。
更蹊跷的是,昨夜值更记录上,刘管仓竟以“巡查防潮”为由进出库房三次,最后一次停留长达半个时辰,签名字迹也略显潦草。
“他不是来查漏的。”苏晚晴眸底寒光乍现,“他是来动手脚的。”
她没有声张,反而命人按原计划启程,并暗中调派工坊护卫沿路埋伏。
她太清楚,这种时候打草惊蛇,只会让幕后之人藏得更深。
三里外的老松林,雾气氤氲。
两道黑影自山道两侧疾掠而下,动作迅捷无声,直扑押运车队后侧一辆马车——正是装载“隐字号”特供坛的那一辆。
“动手!”
一声令下,埋伏已久的阿兰率众杀出。
短兵相接不过片刻,两名黑衣人便被制伏。
搜身时,一人怀中滑落一块陈旧铜牌,另一人贴身布袋里则藏着两张泛黄身契,墨字依稀可辨:“裴府家奴,永不得赎”。
苏晚晴亲自上前,蹲身审视那枚铜牌。
背面刻着一个极小的“文”字,边缘磨损严重,却是官制印痕。
“文渊阁?”她心头一震。
此时谢云书缓步而来,披一件灰青斗篷,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冷得像冬夜寒潭。
他接过身契,指尖缓缓划过“裴”字,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笑意。
“他们不怕我们造假。”他声音轻得几乎融进雨声,“他们怕的,是这坛酱里,藏着不该被看见的东西。”
苏晚晴猛地抬头:“你知道他们会来?”
谢云书不答,只将身契递还,转身望向远方灰蒙蒙的天际。
那一瞬,他的背影竟透出几分久居高位的孤绝之气。
就在众人收队回坊之际,陶三爷拄拐踉跄奔来,蓑衣滴水,脸上却满是激动。
他颤巍巍掏出一张焦黄纸片——是烧窑前拓下的瓮底印记。
“丫头……我昨夜梦见我爹了!”老人声音发抖,“他说,梅花底下,还有字!藏名单者,非叛臣,乃忠骨!”
苏晚晴接过拓片,指尖抚过墨痕深处。
果然,在五瓣梅花的蕊心之下,一行极细篆文若隐若现,残缺半句,却如惊雷贯耳。
她猛然回头——
谢云书正仰面立于檐下,任冷雨滑过眉骨。
他指尖轻轻摩挲唇边,仿佛在默念某个从未说出的名字。
那一瞬,他的神情不再是那个体弱多病的“媳妇”,而是一个穿越血火、背负千钧的归来者。
风卷残雨,远处山道忽然传来急促马蹄声。
一骑快马破雾而来,骑士玄袍疾驰,胸前火漆印赫然醒目——兵部加急!
他翻身下马,双手奉上一封朱漆密函。
苏晚晴接过,尚未拆封,便觉掌心沉重。
函面写着《初选贡品名录》,而在“信义酱”条目旁,一道朱笔圈画刺目而入,批注二字力透纸背——
留中。
雨更大了。
她站在廊下,望着那份名录,心跳如鼓。
身旁,谢云书久久凝视那朱批拓片,终是开口,声音低沉如深渊回响:
“‘留中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