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如刀,割在脸上生疼。
苏晚晴策马疾驰于官道之上,身后的杏花村早已隐没在苍茫雾色中。
她肩披粗布斗篷,袖中紧攥着那枚蜡丸,仿佛握着一条通往深渊的绳索。
城南菜市离得不远,却像是横亘着十年生死——谢云书的命、秋蝉的沉默、北境十万亡魂的冤屈,全系于这一程。
菜市尚未收摊,油灯昏黄,人影绰绰。
她按着阿兰给的线索,在最偏僻的角落寻到一个蹲在鱼篓旁的老汉。
他须发灰白,右臂空荡荡地垂着,只用一只左手熟练地刮着鱼鳞,动作利落得不像残废。
“您是李参军?”苏晚晴压低声音。
老汉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珠骤然一缩,像是被什么刺穿了记忆深处的封印。
他死死盯着她,嘴唇哆嗦了几下,忽然扔掉鱼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泥地上。
“少主……少主还活着?!”
苏晚晴心头一震,急忙扶他:“我不是——”
“是您派来的人!”老人老泪纵横,从怀里掏出一块用油纸层层包裹的铜铁之物,颤巍巍捧起,“属下等了十年!都说少主死了,战报上写着‘转运使之子殉于雪谷’,可我不信!我天天看报——只要看见‘云书记’三个字,我就盯着那笔迹瞧……那是老爷亲授的‘蚕头燕尾体’,顿笔如蚕头,收锋似燕尾,天下只有一个谢家会写!”
他说着,将手中之物递出——半块青铜虎符,边缘断裂处犬牙交错,铭文斑驳,却仍能辨出“北境七卫·左军调令”八字。
苏晚晴接过虎符,指尖触到那冰冷的刻痕,仿佛摸到了一段被掩埋的历史骨架。
“真正的账册没烧。”李参军抹了把脸,声音陡然低沉,“当年老爷识破徐文远勾结兵部尚书裴仲安贪墨军粮,连夜誊抄三份,分藏三地义庄棺椁之下。机关唯有谢家血脉滴血方可开启。我说不清具体位置,但清风义庄……一定有一匣。”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更鼓声,三更天已至。
苏晚晴没有犹豫,转身便走。
她知道,有些事不能再等。
谢云书若想活命,就必须夺回真相;而真相,埋在死人堆里。
回到祠堂时,谢云书正靠在竹榻上看星图,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明如刃。
听完禀报,他沉默良久,终是起身,扶着墙一步步走到桌前,拿起那张北境粮道图,圈定清风义庄。
“我去。”他说。
“你疯了!”苏晚晴几乎失声,“你才刚能站起来,连路都走得不稳,怎么去百里之外的义庄?那里荒无人烟,万一有埋伏——”
“正因我能走,才不能躲。”他打断她,唇角竟扬起一丝笑,温柔又决绝,“若再倒下,或许就真的站不起来了。这一程,我必须亲自走。”
他召来阿兰,下令伪装成送葬队伍,以“工坊女匠猝逝”为由租用棺材,实则暗藏工具与武器。
秋蝉听说后冲进屋内,双手急切比划:“我去过那里……那是埋我娘的地方。”
苏晚晴看着她倔强的眼神,终于点头:“好,一起去。但每人随身携带‘清心合和膏’,轮流喂服,以防突发寒症。”
次日拂晓,一支素缟队伍悄然离村。
六匹黑马拉着一口漆棺,棺木沉重,内里却无尸身。
谢云书裹着厚裘藏于其中,每隔半个时辰便由苏晚晴亲手喂药。
秋蝉披麻戴孝,走在最前,像一只归巢的孤雁。
行至午夜,暴雨突至。
队伍被迫停驻于一座荒庙之中。
断壁残垣,蛛网密布,香炉倾倒,佛像蒙尘。
阿兰率人巡视四周,点燃火堆,警戒森严。
然而,就在众人稍作休整之际,破庙外草丛微动。
箭矢破空!
黑衣人自四面八方扑来,刀光映着电闪,直取中央马车——目标明确,正是谢云书所在!
“护住棺材!”阿兰怒吼拔刀,短刃横扫,格开一记狠辣劈砍。
混乱中,一名杀手跃上车顶,正欲掀盖,忽觉背后劲风袭来——秋蝉竟如猛兽般扑出,用瘦弱身躯狠狠撞开护卫,整个人撞向谢云书所在的棺木,将他死死护在身下!
“嗖——”
羽箭入肉之声闷响。
一支乌镞箭深深扎进她左肩,鲜血瞬间染红孝衣。
“少爷——!”
一声嘶哑、破碎、带着血沫的尖叫划破雨夜。
那一瞬,所有人都怔住了。
秋蝉张着嘴,喉咙剧烈起伏,泪水混着雨水滚落,她看着怀中的谢云书,一遍遍重复:“少爷……少爷……”
十年无声,今夜终开口。
谢云书双目赤红,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声音颤抖:“秋蝉……你不必再守诺了。”
女子泪流满面,断续吐出一句话:“老爷……死前……烧的是假账……真本……早转出府……藏在……义庄……只有血……能开……”
雷声轰鸣,照亮她脸上纵横的泪痕,也照亮谢云书眼中燃起的烈焰。
而他,必须亲手推开。暴雨如注,荒庙外杀声渐歇,尸横遍野。
谢云书从染血的棺木中缓缓坐起,指尖仍紧攥着秋蝉那件被雨水与鲜血浸透的孝衣。
她昏死过去,肩头箭镞已被阿兰拔出,伤口敷了“清心合和膏”,呼吸微弱却平稳。
那一声“少爷”,撕开了十年沉默的封印,也撕开了埋藏在北境风雪中的真相一角。
他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不是因为寒症复发,而是血液里奔涌的恨意终于找到了出口。
“走。”他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去义庄。”
队伍不敢再用马车,改以轻装疾行。
谢云书披着黑斗篷,由苏晚晴搀扶前行,脚步虽虚,脊背却挺得笔直。
百里山路,泥泞难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父亲战死那夜的冰原上。
他知道,前方不是坟地,是战场——一场没有刀剑鸣响、却足以倾覆朝堂的无声战役。
清风义庄坐落在断龙坡下,三面环崖,枯柏森森。
三百具无名棺椁整齐排列,皆为当年随谢父镇守北境、饿死于粮道断绝的将士遗骸。
墓碑无字,唯有一枚浅刻虎纹,象征他们曾属“左军七卫”。
谢云书在中央主棺前跪下,指尖抚过棺底一道极细的裂痕——那是谢家秘传机关的位置。
他抽出短匕,在掌心一划,鲜血滴落,渗入缝隙。
“咔哒”一声轻响,如同古锁苏醒。
暗格弹开,一匣乌木账册静静卧于其中,表面覆着一层薄蜡,显然经年未动。
他双手取出,打开刹那,火把映照下的纸页上赫然列着三百个名字——每一个都是亲笔签名,请愿书字迹斑驳,墨迹深浅不一,有的甚至是以血代墨:
“我等未战死沙场,却饿毙于国门之内……徐文远谎报粮道通畅,实则断我十万将士活路!”
更下方,压着一份加盖兵部骑缝印的调令副本,红印如血:
“令谢氏即日移交粮道印信,违者以通敌论处。”
苏晚晴瞳孔骤缩:“这不是贪墨……这是逼宫。”
谢云书冷笑出声,眼底再无半分病弱之态,唯有寒锋出鞘的凛冽:“父亲不肯交印,所以他们烧了真账,造了假死,让我‘殉于雪谷’。可他们忘了——活着的人,会开口;死去的人,也会说话。”
他立刻下令拓印。
阿兰铺开油纸,以墨拍法逐页复制,手法娴熟如匠人雕版。
原件则由李参军贴身收藏,连夜奔赴国子监——那位老学正不仅是谢父旧交,更是当今天子潜邸时的讲读官,一句话,可抵千军。
返程途中,飞鹞子快马追至,信筒落地,只一句:“裴仲安奏称民间私藏军档,形同谋逆,禁军即日南下查封‘晚晴工坊’。”
空气骤冷。
苏晚晴却未慌乱。
她转身走入临时搭设的棚帐,从袖中取出一支青玉熏香,轻轻点燃。
檀烟袅袅升起,在雨夜里盘旋成一道隐秘信号——这是她与《桃递快报》柳掌柜之间的“火种约”。
三日后,京城轰动。
《桃递快报》头版赫然登出大幅摹图:秋蝉跪坐在泥地中,双手捧着那份染血请愿书,眼神空茫却倔强。
标题如刀刻般刺入人心:
她说不出话,但他们不该被遗忘。
副题更是一记重锤:“杏花村出土边军遗书,十万忠魂待昭雪!”
市井哗然,茶楼争诵,连宫墙之内都有内侍悄悄传阅。
而在这风暴中心,谢云书倚窗而立,手中摩挲着一枚陈旧铜牌——那是他幼时父亲授予的“粮道巡查令”。
窗外春雪初融,水滴落在屋檐下,仿佛冻结多年的时光终于开始流动。
他低声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雷霆将至的重量:
“风暴来了,这次,我们一起迎上去。”
而在数十里外的杏花村口,吴大嘴蹲在新开的茶摊上,一边啃着酱萝卜,一边唾沫横飞地对周围农人嚷道:
“听说没?苏家酱里头加了‘迷魂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