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书三道,自太极殿飞出,一路黄绢朱批,直抵江南杏花村。
第一道:钦定“云书记”所酿“共春酿”、“冬雪蜜橘”为皇家特贡食品,岁岁入贡,永享免税之权。
诏曰:“其味清而不薄,厚而不浊,乃天地精和之象,百姓智慧之光。”
第二道:赐苏晚晴“御膳协造”虚衔,虽无实职,却可佩玉出入太常寺侧门,列席技艺评议。
史官提笔迟疑半晌,终落一字——“首”。
女子得此荣衔,史上第一人。
第三道最为震动朝野:工部奏请设立《民间技艺录》,凡手艺精湛、经三省联审通过者,可录入匠籍,子孙三代免徭役,子弟可入工坊为吏,不拘出身。
消息传出,天下哗然。
一夜之间,江南江北学坊暴增百余所。
临安街头巷尾,随处可见“仿云书记法·正宗发酵”的招牌高悬,私塾夫子不再只讲四书五经,竟也捧起《母曲温控十三诀》研读;乡间农妇围坐灶前,一边蒸米一边背诵“双曲拌料比例表”。
有人笑称:“如今读书不如学手艺,秀才赶不上一个会做酱的婆娘。”
而在这片喧嚣之上,谢云书站在京城最隐秘的一处阁楼中,指尖轻点一张羊皮地图。
地图上,五道红线如血脉般贯穿南北——大运河、淮水道、荆江漕、蜀栈路、漠北驿。
每一条线的节点处,都标注着一座城池,旁边画着极小的酒瓮符号。
“星火计划,启动。”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在炭灰上。
陈酒鬼跪在堂下,粗布衣衫未换,脸上却再无往日嬉笑。
他是苏晚晴最早收留的酿酒学徒,曾因贪杯误事被罚扫窖三年,如今已是“晚晴工坊”最可靠的执事之一。
“主上,五大枢纽已选妥。”他抬头,眼中燃着火,“扬州、许州、夔州、幽州、陇西。每地皆有深井活泉,土质适曲,且扼守粮道咽喉。”
谢云书点头,将手中一卷密册递出:“这是‘母曲分级窖藏图’,还有水质辨识九法。你带十名亲训技师同行,每处分坊必须独立建窖,不得共用曲种。我要的是风味一致,不是数量膨胀。”
“明白。”陈酒鬼双手接过,神情肃穆,“宁缺毋滥,要做标准,不做买卖。”
谢云书闭了闭眼,忽而低咳几声。
苍白的手指抚过袖中熏香囊,那半朵梅花纹路已被摩挲得几乎模糊。
他知道,这五处分坊不只是生意布局,更是棋局落子——朝廷想借《技艺录》收拢民心,他便以“星火”反向织网;世人争相模仿“云书记”,他就要让他们永远追不到真正的源头。
真正的力量,从不在喧嚣之中,而在无声处扎根。
三日后,柳掌柜风尘仆仆而来,马背上还挂着半截断桨。
“成了!”他进门便笑,眼角皱纹堆成沟壑,“漕帮龙头亲自接见,愿以三十艘货船入股,组建‘南北味路联运会’,专运咱们的五味联铺货物!北至燕云,南抵交趾,水路畅通无阻!”
苏晚晴正在院中查看新一批陶瓮的烧制情况,闻言抬眸:“条件呢?”
“只有一个——”柳掌柜正色道,“每船必须搭载两名免费学徒,沿途设‘技艺驿站’,供过往工匠歇脚、切磋、传艺。他们说,漕帮走南闯北,见多了埋没的手艺人,这一回,想做点不一样的事。”
苏晚晴静默片刻,忽然笑了。
她转身取来笔墨,在一张素笺上写下一行字,递给柳掌柜:“把这个刻在每个驿站的墙上。”
柳掌柜低头一看,心头猛地一震。
——“手艺不分贵贱,味道自有尊严。”
他喉头滚动,良久才道:“这话……能改写一个时代。”
苏晚晴望向远方,目光越过屋檐,仿佛看见无数条航船破浪前行,载着陶瓮与竹篓,也载着那些曾被踩进泥里的名字,缓缓驶向光里。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千里之外的许州郊外,一座不起眼的作坊悄然挂牌。
青布幡旗迎风招展,上书七个大字:
云书记正宗传承坊
坊主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正蹲在后院翻搅一锅泛绿的曲料。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对身旁伙计道:“放心酿,加两勺矾粉,香味翻倍,三天就能出坛!谁认得什么母曲?老百姓就认牌子!”
而百里之外,阿兰正策马疾驰,腰间巡检铜牌在阳光下闪出冷光。
她身后,十二名身着统一靛蓝短打的女子纵马随行,每人鞍侧都挂着一杆标尺、一只检测银针。
风卷沙尘,马蹄如雷。
她们的目的地,是一张最新绘制的“异常销售热力图”中标注出的第一个红点。
但此刻,阿兰只是眯起眼睛,望着远处那面飘摇的旗帜,低声自语:
“有人……动了不该动的东西。”第56章 真味如刀,民心为刃
许州城外三里,黄土道旁的作坊门口,那面“云书记正宗传承坊”的青布幡旗还在猎猎作舞,像一面招魂的幡。
阿兰勒马停驻,十二名女巡检翻身下马,动作整齐如一。
她们腰间的标尺与银针在日光下泛着冷芒,那是“晚晴工坊”最新颁发的执法信物——不是官府印牌,却是民间匠人自发认可的“手艺之尺”。
“开门。”阿兰声音不高,却穿透风沙。
院内传来慌乱脚步,锅盖翻倒,曲料泼洒。
片刻后,胖子坊主腆着肚子走出来,满脸堆笑:“哎哟,哪阵风把姑娘们吹来了?可是来谈合作的?咱们可都是‘云书记’门下正统传人!”
“传人?”阿兰冷笑,从怀中抽出一张纸,“你认得这个吗?”
纸上赫然是《母曲分级窖藏图》的一角拓印,旁边标注着“禁传外流”四字朱印。
胖子脸色一变,随即强撑:“这……这是秘法不假,但手艺本就该传给百姓,怎能一家独占?我们这是发扬光大!”
“发扬光大?”阿兰一脚踢开后院柴门,浓烈刺鼻的酸腐味扑面而来。
她蹲下身,用银针挑起一坨泛绿发黏的曲料,轻轻一捻——碎成粉末,还带着诡异的金属光泽。
“加了矾粉、石灰,甚至掺了霉变豆渣。”她站起身,目光如刀,“你们酿的不是酒,是毒。”
围观的百姓已越聚越多。
有人认出她是“苏娘子亲训的蓝衣使”,纷纷议论起来。
阿兰不做查封,反而转身对里正拱手:“今日请诸位做个见证——真假之间,百姓最有发言权。”
半个时辰后,村口老槐树下摆开两张长桌。
一边是黑坊仓促拿出的“共春酿”,酒色浑浊,香气刺鼻;另一边,则是由总坊直送的真品,清澈微黄,开坛即有蜜香浮动。
塾师轻抿一口,皱眉吐出:“此非酒,乃药水也!”
老饕更是怒拍桌子:“我吃了一辈子饭,鼻子还没瞎!这假货喝下去,肠子都得烂!”
人群沸腾了。
他们中有靠卖酱菜养家的老妇,有省下三个月口粮只为尝一口“冬雪蜜橘”的农夫,也有曾徒步百里来学艺却被拒之门外的年轻学徒。
此刻,他们的愤怒不再是被欺骗的钱财,而是被践踏的尊严。
“拆了它!”不知谁吼了一声。
百姓冲上前,七手八脚掀翻招牌,砸碎酒坛,连那口煮过劣质曲料的大锅都被抬出来当众砸扁。
火光映照着每一张涨红的脸,仿佛一场迟来的祭典——祭奠那些被冒名顶替的手艺,被无视的匠心。
当晚,《桃递快报》头版刊出长文:
《一碗真味,胜过千张告示》
“世人常言律法难行,民心易欺。可当一碗真正的酒摆在面前,谁还能睁眼说瞎话?苏娘子未求官权,却立信于民;不执刑杖,却令伪者胆寒。此非术,乃道也。”
京中御史连夜上奏:“立法保名产,护民心。若放任假冒横行,伤的不只是商贾,更是朝廷公信。”
而此时,临安港。
岁末风清,第一艘悬挂“奉旨酿造”金字封条的漕船破浪而来。
岸上万人空巷,孩童手提灯笼,齐声唱起新编童谣:
“苏娘子,手一双,
酿出人间共春香。
不拜高堂不求官,
只把滋味送千乡。”
谢云书立于船首,玄袍广袖,神色温润如玉。
他望着远处宫阙轮廓,袖中密信悄然滑出一角——八字血书般烙入眼底:
“宫中有变,速归。”
江风吹动纸页,他不动声色将其揉作一团,投入波涛。
转身时,脸上已挂起温柔笑意,迎向快步走来的苏晚晴。
“今年过年,”他说,声音轻缓如旧,“咱们回家吃顿安稳饭吧。”
可就在那一刻,他的眼角余光掠过天际——南方夜空深处,一抹赤红正缓缓升腾,像是大地裂开了一道口子,烧尽了半边苍穹。
那是杏花村的方向。
也是他们所有一切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