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初歇,泥泞未干。
空气中弥漫着湿土与焦木混杂的气息,昨夜那场倾盆大雨仿佛将整个杏花村从沉睡中狠狠抽醒。
屋檐滴水如断线珠子,敲在青石板上,一声声,像心跳,像倒计时。
苏晚晴送走最后一位妇人,指尖还残留着抄本纸页的粗糙触感。
她站在院门口,望着远处村口的老槐树,脚步蓦然顿住。
那辆马车还在。
无标识,灰布蒙顶,车帘低垂,像一头蛰伏的兽,静默地卧在泥水之间。
马儿鼻息喷白,缰绳松垮地搭在桩上,车轮边缘沾满泥浆,深陷进沟里——不是偶然停驻,而是有意滞留。
她心头一跳。
这不是巧合。
昨夜风雨交加,寻常旅人早该避入镇中。
可这辆车偏就停在这里,不进村,不求助,也不离开。
像是……等什么人。
又或者,等她开口。
苏晚晴不动声色,转身回屋,顺手从药柜里取出一包止咳草药,编了个竹篮提在手中,佯作送药模样往村口走去。
她步伐稳健,眼神却如鹰隼扫过四周:村道无人,只有几只鸡在泥地里刨食;吴婶坐在自家门口纳鞋底,眼角余光悄悄追着她的背影;李猎户蹲在柴垛后头磨刀,见她望来,微微颔首。
她继续前行,走到距马车十余步时停下。
“杏花村不养闲人。”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潮湿空气,“但凡肯出力气的,饭管够;想白拿好处的,请回。”
说完,她将草药轻轻放在路边一块青石上,转身便走。
身后寂静如死。
就在她即将迈步离去之际,车帘微动。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出来——修长、苍白,指腹有薄茧,绝非养尊处优之人。
那手取走药包,动作极稳,随即递出一枚铜钱,轻轻压在石下。
不多不少,正好市价。
苏晚晴脚步未停,嘴角却微微一抿。
回来了。不是施舍,是交易。
这意味着对方守规矩,也意味着——他们愿意谈。
她回到院中,推门而入,反手落栓。
谢云书正靠在竹榻上,披着一件旧袄,脸色依旧苍白,呼吸轻浅,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听见脚步声便抬起了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只问了一句:“来了?”
“来了。”她将竹篮放下,从袖中抽出那份抄录账册副本,放在桌上,“而且不是冲我来的。他们是冲这个来的。”
谢云书眸光一闪,指尖缓缓抚过地图边缘,那是他用炭笔勾画的青岭地形图,密密麻麻标注着粮道、驿站、私仓位置。
他盯着“周家坞”三字良久,忽然轻笑一声:“能用鹰翎卫徽记的人不会善罢甘休。这辆车若不是朝廷耳目,便是另一股盯上账册的势力。”
“他们为什么不进村?”苏晚晴坐到桌边,语气冷静,“为什么只派人拿药、付钱,却不露面?”
“因为他们在试探。”他声音低哑,却透着冷锐,“试探我们是否真敢掀桌子。更试探——我们有没有资格和他们谈。”
苏晚晴冷笑:“我没兴趣跟谁做交易。但既然他们想看戏,那我就演一场大的。”
她站起身,走到墙边,拿起一支炭笔,在纸上迅速写下六个大字:
赈灾同款粥
写完,她转身看向谢云书:“明日开张新食坊,招牌就挂这六个字。我要让全村人都知道,他们当年喝的‘稀得照人影’的赈灾粥,本该是什么模样。”
谢云书静静看着她,眸底深处似有火光跃动。
他知道她在做什么。
这不是为了生意,也不是为了出风头。
这是宣战。
向周家,向那些藏在暗处吸血的蛀虫,向所有以为穷人不该有记忆、不该有声音的人。
一碗粥,看似轻飘,却是最锋利的刀——它切开谎言,剖出真相,把那些被粉饰的罪恶,赤裸裸端到阳光底下。
“你不怕打草惊蛇?”他问,语气平静。
“我怕的是蛇不动。”她将炭笔重重拍在桌上,“他们越藏,越说明怕见光。现在账册在我手里,证据在人心,我还怕他们不来?”
谢云书沉默片刻,终于点头。
他撑起身子,从床底拖出一个铁盒,打开,取出一柄短匕,藏进袖中。
“明日我去后山设伏。”他说,“如果他们真是冲账册而来,必会派人查探动静。我不露面,只盯人。”
“好。”她目光坚定,“你藏好。我来当饵。”
两人对视一眼,无需多言。
窗外天色阴沉未散,远处山峦隐没在雾中,如同潜伏的巨兽。
而这间小小的农家院落里,灯火通明,人心如铁。
次日清晨,村口支起一口大锅,热气腾腾。
苏晚晴挽着袖子站在灶前,铁锅翻滚着浓稠米香,旁边立着一块木牌,墨迹未干,六个大字赫然醒目——
当年你们喝的‘赈灾粥’,本该是这样。
次日清晨,村口支起一口大锅,热气腾腾。
苏晚晴挽着袖子站在灶前,粗布衣衫被晨风掀起一角,露出结实的小臂。
她手持长柄木勺,在滚烫的粥锅里缓缓搅动。
米粒早已炖得开花,乳白浓稠如脂,香气随风扩散,引得路过的孩童忍不住咽口水。
锅边那块新立的木牌上,墨迹未干,六个大字力透木板——当年你们喝的‘赈灾粥’,本该是这样。
人群渐渐围拢,议论声如蚊蝇嗡鸣。
“这……这是米?真米?”一个老农颤巍巍伸手摸了摸锅沿,浑浊眼里泛起水光,“去年官府发的‘赈灾粮’,一斗掺八升糠,熬出来的汤能照见人影……我们连砂砾都嚼过。”
“嘘!你疯了?敢提这事!”旁边妇人一把拽回自家孩子,脸色发白,“周家坞的人耳朵长着呢!”
可今日不同。
昨日那辆神秘马车停在村口,今早又有人亲眼看见车夫递粟米换粥——这可不是寻常百姓敢沾的浑水。
众人眼神闪烁,既畏惧,又难掩激动:有人要掀盖子了。
就在此时,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泥泞。
那名面无表情的车夫策马而来,一身灰袍紧贴身形,动作利落得不像凡俗仆从。
他在粥棚前勒马,不发一言,只将一小袋粟米丢在地上,沉闷一响,谷粒微溢。
“东家说,这一锅,算他一份。”声音冷得像山涧石。
说完,调转马头便走。
苏晚晴目光如钩,死死盯住那袋粟米——布袋边缘暗绣一道云纹锁边,细密工整,绝非民间手艺。
更关键的是,那纹样她曾在谢云书藏起的一枚残破令牌上见过半角!
与鹰翎卫旧制徽记极为相似!
她指尖微颤,不是怕,是兴奋。
来了。
真正的猎手终于露出了第一根爪牙。
她弯腰捡起袋子,当众解开,倒出金黄饱满的粟米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诸位看得清楚,这不是陈仓霉米,也不是掺沙劣粮。”她声音陡然拔高,“有人愿用真粮换一碗良心粥——说明什么?说明他们也知道,过去的账,不该就这么烂在土里!”
人群哗然。
有人红了眼眶,有人攥紧拳头,更有几个年轻人默默退后几步,悄悄望向周家坞方向。
而这一切,全被远处柴垛后的李猎户看在眼里。
他眯起眼,手中猎刀轻轻一转,身影悄无声息地隐入林间。
当晚,月色清寒。
春桃蹑手蹑脚推开主屋后门,脸色发白:“小姐……我今夜去柴房取柴,听见车夫和车内人说话——他们压着嗓子,但我听清了……‘东西确在赵家,但谢氏余孽尚存,恐牵连上峰。’”
“谢氏余孽?”苏晚晴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内室。
谢云书正倚在床头,苍白面容映着烛火,竟浮出一抹冷笑。
他缓缓坐起,脊背挺直如松,眼中寒芒乍现,再无半分病弱之态。
“看来,”他低声道,嗓音如冰刃刮过铁器,“他们终于确认了我的‘死讯’迟迟未报,是因何缘故了。”
苏晚晴将账册副本紧紧按在胸口,指节泛白:“他们是想借我们翻旧账,却不肯亲自出手。既要摘果子,又要洗身子。”
“那就让他们知道——”谢云书缓缓卷起袖口,露出藏于其下的短匕寒光,“掀桌子的人,从来不怕背后有刀。”
窗外,夜风骤起。
那辆静默数日的马车终于动了。
车轮碾过湿泥,无声无息驶离村口,一路向东,辙痕深深,直指府城方向。
而苏晚晴立于院中望着远去的黑影,唇角扬起一丝锋利弧度。
好戏,才刚刚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