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掠过杏花村西高台,吹动竹简一角,苏晚晴执笔未落,却已觉山雨欲来。
她望着满天星斗,眸光如铁。
那一纸《复建盟约》是火中立下的誓言,而今,她要将这火焰烧得更旺——不止照亮一村,更要燃起四方匠魂!
次日清晨,工坊废墟前人头攒动。
苏晚晴立于断墙之上,手中高举一卷黄麻纸,声音清越如钟:
“我苏晚晴今日宣布:百日复兴计划,即刻启动!”
人群寂静,只闻风过残瓦的呜咽。
她一字一顿,掷地有声:“第一,发布《告天下匠人书》——凡流离失所、身怀绝技者,无论男女老少,皆可来投!一人一技,皆有其位!食宿由工坊供给,技艺入册,功劳记账,三年内可分红利!”
话音落下,人群中已有老匠人眼眶泛红。
他们一辈子靠手艺吃饭,却被权贵压榨、被官府盘剥,如今竟有人公开说“技有所值”!
“第二!”苏晚晴再扬手,“推行三账制度——明账、技账、功账,三账公开,日日公示于祠堂外墙!”
她命阿兰当众展开三本册子。
明账,记录每一粒米、每一文钱的进出,精确到毫厘;
技账,详细记载每一道酿酒、制曲、腌渍的工序,连火候时辰都不曾遗漏;
功账,则按劳计分,搬一块砖一分,挖一尺窖五分,创新工艺更是重奖积分,可兑换粮食、布匹乃至未来分红。
“从此以后,”苏晚晴目光扫过众人,“谁偷懒、谁贪墨、谁藏私,全村人都看得见!谁肯干、谁有才、谁出力,也绝不会被埋没!”
一声喝彩猛然炸响!
“我签!”一个满脸烟灰的老陶匠冲上前,颤抖着按下手印,“我做了一辈子酒坛,从没人让我记‘功’!今天,我认这个理儿!”
接二连三,数十人跪地画押。
不只是本村妇孺,连邻村闻讯赶来的匠人也纷纷加入。
有人带来祖传酱方,有人献出秘制熏肉技法,甚至有个瞎眼的老铁匠,拄着拐杖说:“我能听音辨铁质,能教你们炼出不裂的曲刀。”
人心似火,一触即燃。
就在这万众归心之际,村口马蹄声疾。
一辆接一辆的板车驶来,尘土飞扬中,竟是整整三十辆满载物资的车队!
车上盖着油布,隐约可见药材、陶瓮、粗盐、麻袋……
柳掌柜从领头马车上跳下,拂了拂衣袖,笑吟吟拱手:“晚晴姑娘,药铺的路网,我借你用了。条件不变——每站驿站,仍设‘技艺角’,供往来匠人交流心得。”
苏晚晴心头一震。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的“百日复兴计划”不仅能吸纳人才,还能通过遍布州县的药材商路,把技术、品牌、影响力像种子一样撒向四野!
她郑重抱拳:“柳叔大义,晚晴铭记于心。”
柳掌柜摆摆手,压低声音:“徐文远那边已经开始动作了。你在明,他在暗。但记住——你打的是民心,他玩的是权术。只要百姓信你,他就动不了根。”
与此同时,东厢密室烛火幽微。
谢云书倚在软榻上,面色仍显苍白,可眼神却如寒潭深水,不起波澜。
小蝶紧守门外,屋内仅有一人单膝跪地——飞鹞子,那个曾在山匪中负责纵火的黑衣人。
“你可想清楚了?”谢云书声音低哑,却字字如钉,“回去,便是九死一生。一旦暴露,徐文远不会留你全尸。”
飞鹞子低头,脖颈青筋跳动:“我娘死在饥荒年,我吃百家饭活下来,进山寨只为一口饭。可昨夜我看那孩子捧粥的手冻裂出血……我才明白,有些人活着,不是为了抢,是为了护。”
他抬头,眼中竟有泪光:“你要的东西,我一定带回。”
谢云书缓缓点头,递出三枚铜符:“我要你潜入县城,取三样东西——徐文远写给霍斩的密信底稿,五味堂私设税卡的账本,还有他在县库虚报灾情时用过的印鉴痕迹。记住,不留痕迹,不伤无辜。”
飞鹞子接过铜符,身影一晃,便如夜鸦般融入黑暗。
三日后,阿兰率巡检队突袭徐家别院。
名义是“排查火灾隐患”,实则直扑后院地窖。
撬开第三道暗门时,眼前景象令人倒抽冷气——上百坛密封酒瓮整齐排列,坛身标签赫然写着“共春酿·贡礼特制”,火漆印章与官窑出品一模一样!
“仿造贡酒,欺君之罪。”阿兰冷笑,随手打开一坛,酒香浑浊刺鼻,“这是拿劣曲勾兑的假货,根本经不起品鉴。”
她不动声色封存所有证据,反而放出风声:“云书记说了,真假共春酿,要搞一场‘打假擂台’——百姓盲测,当场定胜负!”
消息如野火燎原。
测试当日,祠堂外人山人海。
真假两坛酒匿名编号,百姓随意品尝投票。
结果揭晓——九成以上人选中真品!
更有老饕怒拍桌子:“这假酒喝得舌头发麻,喉咙像被刀割!是要毒死人么!”
舆论哗然,民怨沸腾。
而就在群情激愤之时,一封未署名的密函悄然送至县丞府邸,静静躺在宋主簿案头。
信封无字,唯有一页薄纸,上面只写了一句:
“火自外来,印有伪痕,账藏双册——若视而不见,明日焚者,或为尔宅。”夜露凝于檐角,县衙内烛火未熄。
宋主簿伏案良久,指尖抚过那页无名密函,寒意自脊背悄然攀上。
他反复默念着“火自外来,印有伪痕,账藏双册”十二字,心中惊涛翻涌——这不是寻常告发,而是一把量身打造的利刃,直指徐文远命门!
更令他心悸的是,送信之人竟能精准掌握县库印鉴使用痕迹、私税账目流向,甚至匪寨与官绅勾结的密信底稿……这背后,绝非草民所能为。
可证据确凿,不容迟疑。
天未亮,他便已将《查弊折》誊清三遍,附上飞鹞子冒死带回的密信副本、五味堂双账对照录、以及贡酒仿制印章拓片,封入钦差专递铜匣。
他知道,这一奏,便是掀屋顶的大事。
徐文远虽只是地方豪商,却如藤蔓缠树,根系深植府道关节,更有霍斩这等边军旧将在外撑腰。
但若不趁此民心沸腾之际雷霆出手,待风头一过,必是血雨腥风反扑。
马蹄破晓,驿骑绝尘北去。
七日后,圣旨南下,钦差持节入州。
徐文远被捕那日,天色阴沉如墨。
他被押跪在县衙前青石阶上,昔日锦袍加身、呼奴使婢的威风荡然无存, лnшь瑟缩如犬,嘴唇哆嗦着喊冤。
围观百姓唾骂如潮:“你卖假酒还想顶替贡品?毒的就是你们这种人!”
“我女儿喝了你那劣酒,高烧三日不退!你还我药钱!”
王捕头冷眼俯视,一脚踹翻其身侧香炉,冷笑:“你说女子不能经商掌业?呵,苏晚晴没靠祖荫、没托权贵,凭一手技艺养活百户人家。而你,打着‘共春酿’旗号欺君罔上,连百姓的命都敢当买卖算!”
说罢,亲自执斧,咔嚓一声劈下“五味堂”金匾。
木屑纷飞中,人群爆发出震天喝彩。
庆功宴设在重建半成的工坊庭院。
没有山珍海味,只有新出窖的米露清甜氤氲,盛在粗陶碗中,映着众人脸上的笑意与泪光。
苏晚晴立于月下,举杯环视一张张熟悉的脸——阿兰的坚毅、柳掌柜的豁达、老陶匠布满裂口却仍稳握刻刀的手……她喉头微哽,声音却不曾颤抖:“这一杯,敬死里逃生的我们,也敬还没到来的明天。”
话音未落,谢云书缓缓起身。
他身形尚显单薄,脚步却沉稳如山。
从怀中取出一枚黄铜小牌,轻轻放入她掌心。
牌面精雕细琢,镌着“晚晴”二字,背面则刻一行小字:匠魂所寄,万家灯火。
“这是工坊第一枚匠印。”他眸光深邃,声音不高,却压下了全场喧声,“从今往后,它不姓苏,也不姓谢——它姓‘我们’。”
刹那寂静,继而欢呼如雷炸响。
有人击鼓,有人高歌,孩童绕席奔跑,老人含笑落泪。
这一夜,杏花村灯火通明,仿佛要把所有黑暗都烧尽。
然而就在欢声鼎沸之际——
北方尘烟骤起!
一骑快马狂奔入村,骑士披风染霜,马鬃溅血,直冲至院中勒缰停步。
众人尚未反应,那人已翻身滚落,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密信,声音嘶哑:
“京……京中急报!禁军调动异常,紫宸殿夜议三更未歇……”
他喘息着抬头,眼中尽是惊惶,“大人有令——此事绝密,唯苏姑娘与谢公子亲启!”
笑声戛然而止。
风卷残烛,光影摇曳间,苏晚晴与谢云书对视一眼。
那枚尚带体温的匠印,在她掌心微微发烫。
而远方,乌云正无声聚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