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的余焰还未散尽,京城便已风起云涌。
诏书自宫门飞出,黄绢朱批,字字如刀:“贡礼之争,关乎民风技艺,宜当众较验。”宣杏花村苏氏女,三日内携原料入京,于太常寺前设“风味殿试”,与三位御膳名师同台比拼酿酒、制酱、腌果三项绝艺。
胜者,其技可载入《食经》,赐匾天下;败者,除名削籍,永不得列仕膳司。
消息传至江南,茶楼酒肆哗然。
有人冷笑:“乡野村妇,泥腿子也配登堂?”更有酸儒摇头晃脑:“女子干政尚且悖礼,何况以庖厨之术撼动百年规矩?此风一开,纲常崩矣!”
可杏花村中,苏晚晴正蹲在酒坊后院,指尖轻抚陶瓮外壁,听那微不可察的“咕嘟”声——那是母曲在呼吸,是生命在发酵。
她抬起头,目光清亮如洗:“我不怕规矩。”
然后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尘土,朗声道:“但我懂发酵。”
话音落下,她亲自点验行装:三包母曲——云书醉曲、共春引、稻香头酵,皆用油纸层层包裹,再封蜡密封;十筐鲜笋,取自后山晨露未曦时采割,脆嫩带甜;二十斤新米,粒粒饱满,是谢云书亲督农人单田培育的“玉珠糯”。
每一样,都标注编号,登记造册,如同出征将士披甲执锐。
阿兰扛着竹篓咧嘴笑:“这一趟,咱们不是去求赏识,是去打脸的吧?”
苏晚晴没答,只回头望向那个倚门而立的身影。
谢云书穿一身灰青药童短褐,发束布巾,手中提着个旧药箱,腰间挂着临安济仁堂的通行腰牌。
他脸色依旧苍白,脚步虚浮,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可当他抬眼看向苏晚晴时,眸底却似有寒星划过,深不见底。
“路上莫急。”他对阿兰低语,“进京第一件事,不是找住处,而是摸清城南三家老字号糟坊的取水口——尤其是‘陈记’‘沈源’和‘老杜家’,它们的井脉连着护城河暗渠,七日前曾突现浊流。”
阿兰一愣:“你怀疑他们……被动手脚?”
谢云书不答,只从袖中取出一枚熏香囊,乌木小盒,雕着半朵梅花。
他递过去:“若遇紧急,点燃此物,灰烬成螺旋状升腾三尺不散,便会有人来接应。”
“谁?”
“一个不该存在的人。”他淡淡道,“也是一个,比朝廷更早知道‘共春酿’秘密的人。”
阿兰心头一震,却还是郑重收下,贴身藏好。
“你是夫君,也是军师。”她咧嘴一笑,拳头砸向胸口,“你说打哪儿,我就砸哪儿。”
三日后,京畿驿道上尘烟滚滚。
一辆简陋牛车缓缓驶入西华门侧街,车上三人:一名粗布女子神情沉静,怀抱陶瓮如抱婴孩;一名病弱少年捧药箱低头跟随;还有一名健壮妇人,肩扛竹筐,眼神锐利如鹰。
守门差役皱眉拦下:“何处来的?凭证何在?”
苏晚晴上前一步,取出通关文牒。
文书上赫然盖着州府印信与户部批签,但她并未立刻递出,而是轻轻掀开盖布一角——那一瞬,幽香浮动,似兰非兰,似梅非梅,沁人心脾却不张扬。
差役鼻尖微动,忽然睁大眼:“这……这是‘共春’的气息?!”
围观百姓顿时骚动起来。
“真是她来了!”“听说她那酒,能让御膳房的老太监喝哭了!”“快看啊,这就是写《致天下食者书》的那个女人!”
议论声如潮水般涌来,夹杂着讥讽与敬佩。
有人啐道:“村姑也敢闯宫门?”也有人悄悄塞来热饼:“娘子,吃了再走,咱老百姓撑你!”
苏晚晴一一颔首致意,不多言,也不怯场。
她知道,真正的战场不在街头,而在三日后那座金瓦红墙下的太常寺前。
殿试当日,天未亮,太常寺外已围得水泄不通。
三大御膳名师早已列阵而待:第一位是工部特聘的“酱王”孙德海,身后九口大缸排列如兵阵,据传其祖上曾为前朝皇室制“龙涎酱”;第二位是“酒神传人”赵元亨,手中捧着一方青铜曲匣,内藏所谓“龙骨秘曲”;第三人则是腌渍世家出身的柳婆婆,白发苍苍,却傲然展出十八坛“血樱蜜渍”,传言以鹿血浸果,养七年方成。
奢华琳琅,气势逼人。
轮到苏晚晴上台时,全场骤然安静。
她没有华服,没有仪仗,只背一口铁锅,提一瓮清水,再摆出三个小布包——上面写着“云书醉曲”“共春引”“稻香头酵”。
众人哄笑:“这就完了?”
她却站定中央,声音不高,却穿透四方:“我不加奇珍异料,不借鬼神之名。我要证明的是——好味道,来自对自然的尊重,来自时间与耐心的守候。”
随即,第一轮“酿醅”开启。
三位名师各展奇技:或焚香祭曲,或以朱砂画符封坛,甚至有人将药材碾碎投入曲中,烟雾缭绕,宛如炼丹。
唯有苏晚晴,洗净双手,将糯米蒸熟摊凉,控温在三十度整,再按比例拌入“共春引”曲粉,倒入清水,封坛入窖。
她的动作极慢,却又极稳,像在照料初生婴儿的心跳。
一位老匠人凑近观察,忽然瞳孔一缩——她竟在坛外覆了一层湿麻布,并每隔半个时辰更换一次,保持恒湿;更令人震惊的是,她在坛底垫了冰块与炭火交替层,精确控温。
“这是……低温慢活法?”老匠低声惊呼,“传说中失传的‘呼吸式发酵’?”
围观者尚未回神,苏晚晴已悄然写下一张纸条,交予谢云书。
他展开一看,唇角微扬。
纸上只有四字:
“他们在看。”
果然,高台之上,几位身着紫袍的评审大臣交换目光,其中一人冷笑:“民间技法,终究浅薄。这般缓慢,岂能与我朝百年传承抗衡?”
可谢云书站在阴影里,手指轻轻摩挲腰间熏香囊,眼中寒光一闪。
他知道——
这场比试,从来不只是比手艺。
而是,一场关于话语权的战争。
而现在,第一回合的呼吸才刚刚开始。
下一夜,便是制酱之时。
而有些人,已经等不及要毁掉这口锅了。第二轮制酱,天刚破晓。
太常寺前的青石广场上寒气未散,三大御师已列阵以待。
孙德海一声令下,九口巨缸轰然掀盖,浓烈酱香冲天而起,伴随着蒸汽升腾,九轮日头般的铜镜高悬于缸口之上,引燃晨光——此乃“九蒸九晒”古法之首曝,需连晒七日,每日三翻九搅,耗时耗力,却被誉为“天地精华凝结之道”。
围观百姓无不屏息:“这才是正统!”
唯有苏晚晴不动声色,只将一筐新磨黄豆倒入铁锅,文火炒香,再以石磨碾成细粉,加入井水调和。
她取出“云书醉曲”与“稻香头酵”双曲并用,按特定比例拌入豆泥,封入陶瓮后,置于特制木架之中。
木架下炭火微燃,上方覆湿麻布控湿,温度计藏于坛壁夹层——那是谢云书连夜以银管熔蜡封制的“测温器”,虽简陋却精准至一度之内。
半个时辰过去,孙德海冷笑出声:“这般急功近利,岂能出真味?酱者,养也,非速成之物!”
话音未落,苏晚晴轻轻启坛一瞬,一股醇厚绵长的酱香如潮涌出,不刺鼻、不张扬,却层层递进,仿佛陈年老窖突然苏醒。
几位评审大臣脸色微变,其中一位年迈的老学士竟下意识嗅了嗅空气,喃喃道:“这……这不是十年豆瓣才有的‘回甘韵’?”
监察御史猛地站起,袍袖一拂:“七时辰未成,便有如此香气?莫非暗中掺入秘药、违禁香料?此等妖术,欺世盗名!”
人群骚动,质疑声四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谢云书轻咳两声,声音虚弱,却恰好传入阿兰耳中。
她立刻会意,大步上前,从行囊中取出三份密封竹筒,高举过头:“诸位大人明鉴!我主所用原料皆登记在册,每一步工序均有村老见证。这是‘双曲成分清单’,这是发酵记录簿,这是水源检测灰样——若不信,当场可验!”
宋主簿紧随其后,双手捧册呈上:“户部备案文书在此,江南十三县已有二百四十七户农户依此法试产,无一例异常。”
更有数十名百姓代表被请上台前盲品:一碗素面配酱,编号匿名。
结果揭晓——八成之人选择苏晚晴所制之酱,并称其“入口柔润,后味清甜,最是安心”。
老学士闭目回味,叹道:“原来所谓时间,并非拖沓之借口。她不是打破了规矩,而是重新定义了它。”
舆论逆转,监察御史面色铁青,却无法再言。
最后一轮腌橘开始。
柳婆婆颤巍巍捧出金丝蜜橘,果皮金灿如镀,切开后果肉晶莹剔透,滴蜜成珠。
“此果专供皇室三十年,每年仅贡三十坛,陛下亲赐‘御口甘霖’之名!”
万众瞩目之下,苏晚晴缓缓启封自家“冬雪蜜橘”。
坛盖揭开刹那,清香似雪后初晴,沁人心脾。
剖开后果肉如冰糖雕琢,汁水丰盈而不溢,轻尝一口,酸甜交融,回甘悠长。
评判尚未开口,忽有一名灰衣小吏踉跄冲出人群,扑跪于地,声音颤抖:“大人……那金丝橘……是假的!他们用槐花染色,泡糖浆增亮……我在御膳房刷了三年坛子,亲眼见他们……半夜调包!”
全场死寂。
随即哗然炸开!
谢云书垂眸,指尖轻抚熏香囊边缘,唇角浮起一丝极淡冷笑。
那小吏,是他三年前从乱葬岗捡回的孤儿,送入御膳房做杂役,只为今日一击。
苏晚晴静静立于风中,目光扫过高台诸公,朗声道:
“今日之争,从来不是我在挑战谁。”
“而是——百姓的味道,终于有了说话的权利。”
风穿殿梁,酒香未散,仿佛千万人同举一杯,共饮这人间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