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的余烬还残留在田埂上,稻草堆在村口冒着淡淡的烟。
杏花村的清晨向来安静,可今日却被一匹快马踏破了宁静。
蹄声如雷,尘土飞扬。
一名身着青灰官袍、鼻梁高挺的男人勒马停在村口酒肆前,翻身下马时动作利落得不似文吏。
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飘着一丝极淡的酒香——若非嗅觉通神之人,根本捕捉不到。
“就是这儿。”御膳房采办官裴元礼低声自语,唇角微扬,“百里之外都能闻到‘骨中回甘’的气息,这不是凡品。”
他推门走入酒肆,只点了一壶残酒。
那酒是昨日客人喝剩的半杯冷醪,混了些茶水,颜色浑浊。
小二正要劝阻,却见这官人端起碗来,闭目轻嗅,继而缓缓啜饮一口,在口中停留三息后才咽下。
下一瞬,他猛地拍案而起!
“此味绝非民间粗酿所能出!曲引有根,发酵有序,前调蜜润而不腻,中调松针清冽如山泉过石,尾韵竟带梅花冷香——这是失传已久的多阶控酵法!”他目光灼灼地盯住小二,“你们这酒,来自哪家坊?”
小二吓得结巴:“是……是苏娘子家的‘云书醉’……她说不让乱讲名字……”
“苏晚晴?”裴元礼眼神骤亮,“走,去酒坊。”
消息飞速传回杏花村酒坊时,苏晚晴正在曲室门前查看温湿度计。
她听完通报,并未慌乱,反而轻轻吹熄了手中炭笔上的火星,淡淡道:“来了也好。”
她换了一身素净靛蓝布裙,发髻用一根竹簪固定,看上去仍是那个不起眼的农家妇人。
可当她站在酒坊大门前迎接这位朝廷来使时,背脊挺直如松,眼神清明如镜。
“裴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她拱手行礼,不卑不亢,“我这小小作坊,能入御膳采办之眼,实乃荣幸。”
裴元礼眯眼打量她片刻,忽道:“你不怕我查封你的窑?断你销路?”
“若真该封,我不拦。”苏晚晴坦然迎视,“但若您是为了查清源头、辨明真伪而来——我愿敞开门,请您亲眼看看,这一坛酒是怎么从一粒米变成香气穿云的。”
她抬手一引,亲自带路。
整套工序井然展开:淘米用山涧活水三次漂洗,蒸粮以松枝为柴控火七分熟,接种时夏荷戴麻布手套,动作精准如绣花。
每一步都有记录簿登记时辰与温差,墙上挂着《四季发酵对照图》,连空气中浮动的湿气都被测算成数字标注在墙角木牌上。
“三温控酵法?”裴元礼看着窖池内外圈铺设的不同材料,眉头紧锁,“外冷内热,双环导流……这办法连宫里都没见过。”
“因为它是根据我们这里的气候改良的。”苏晚晴平静道,“老法子搬不动新山河。”
终于走到母曲培养室门口,一道红布帘垂落,随风轻摆。
“此处为菌种源头,所有母曲皆由此培育。”苏晚晴止步,“活菌娇贵,怕外来气息侵扰。恕不能入内。”
裴元礼脸色一沉:“朝廷查验,岂容遮掩?”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悄然出现在苏晚晴身侧。
谢云书披着旧灰袍,面色苍白,咳了两声才开口,声音低哑却清晰:“大人既以鼻为剑,何不以鼻定胜负?不如开坛盲评——五坛酒,真假混杂,您若能凭气味认出哪一坛是‘云书醉’,我们立刻交出全部工艺图谱,任由处置。”
众人屏息。
裴元礼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大笑:“好!就依你!让我这鼻子说话!”
祠堂正厅设案,五坛酒依次排开,编号无名。
村民们围在外院,连徐家派来的暗探都悄悄挤进了人群。
裴元礼闭目凝神,逐一俯身轻嗅。
前三坛,他摇头;第四坛,皱眉;待到第五坛,他身形一震,缓缓睁开眼,瞳孔剧烈收缩。
“前调蜜润,中调松清……尾韵梅花冷冽?”他声音颤抖,“这……这不是贞观年间记载的‘冷梅引醴’吗?!宫中秘档里写明此方早已失传,连曲种都灭绝了……你们怎会掌握?”
苏晚晴立于阶下,风吹动她的衣角,也吹散了片刻沉默。
她抬头望天,轻声道:“我家祖训有言——好酒不在宫墙内,在百姓嘴里活得久的,才是真味道。”
祠堂内外,鸦雀无声。
裴元礼怔然良久,终是长叹一声:“三十年闻香断酒,今日才算开了眼界。”
可就在这时,村道尽头又传来急促马蹄声。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刘县尉策马疾驰而来,手中高举一本泛黄账册,满脸“正义凛然”。
苏晚晴眸光微闪,袖中手指轻轻掐了一下掌心。
来了。
但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本被扬起的册子,唇边浮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而在她身后,三本颜色不同的账册,早已整齐摆在案头,等待揭晓。
刘县尉策马冲入祠堂前的空地,尘土飞扬,惊得鸡飞狗跳。
他翻身下马,一手高举那本泛黄的账册,仿佛握着千钧铁证,声音洪亮得几乎撕裂秋晨的寂静:“奉朝廷律令查实!苏氏酒坊私设暗账、偷逃税赋,勾结村民作伪证词——此乃铁证如山!”
人群哗然。
裴元礼眉头一皱,目光落在那账册上。
纸张做旧,墨迹斑驳,连印章都仿得惟妙惟肖,若非精通刑名之人,恐怕一眼就会被蒙蔽。
可苏晚晴只是站着,纹丝未动。
风从稻田那边吹来,带着发酵谷物微甜的气息,拂过她额前碎发。
她嘴角那抹笑意,却像刀锋般缓缓展开。
“刘大人辛苦了。”她淡淡开口,语气温和却不带一丝波澜,“您手里这本,是蓝册?红册?还是黄册?”
众人一怔。
刘县尉愣住:“什么蓝红黄?装神弄鬼!这是官府备案的原始账目!”
苏晚晴轻轻摇头,转身走入酒坊内堂。
再出来时,手中已捧着三本颜色分明的账册——蓝皮、红封、黄笺,整齐叠放于木案之上。
“我们杏花村酿酒,向来守规。”她翻开蓝册,“这是每月呈报县衙的税单底稿,笔迹清晰,数目详实,加盖村正与商会双印。”又启红册,“这是我坊自留副本,每笔进出皆有时辰记录,连一斤糟粕售出都有据可查。”最后轻点黄册,“而这一本,交由州城酒业行会备案,半年一审,从未迟误。”
她抬眸直视刘县尉:“您方才所持‘铁证’,既无骑缝章,也无商会签押,连用纸都是三年前的旧贡纸——敢问刘大人,您是从哪个坟里挖出来的?”
空气骤然凝固。
围观村民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哄笑。
有人指着刘县尉喊道:“我上个月亲眼见你在徐员外家喝酒吃肉,写这张假账是不是就在他后院?”
“就是!苏娘子哪天不是天不亮就进曲室,记账都用炭笔标时辰,谁见过她涂改一个字?”
陈酒鬼拄着拐杖颤巍巍上前,白须抖动,怒目圆睁:“老汉我酿了一辈子酒,眼睛虽花,心却明!苏娘子这账,干净得像山泉洗过!她若造假,我情愿一头撞死在这祠堂门前!”
声浪如潮,一波接一波拍向刘县尉。
他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手里的“铁证”竟开始微微发抖。
裴元礼冷眼旁观,终于冷笑一声,将那伪造账册甩回刘县尉怀中:“采办不涉地方纠葛。你若有真凭实据,大可走刑房流程——但现在,这酒坊,动不得。”
一句话,如铁锤落地。
刘县尉踉跄后退两步,嘴唇哆嗦,终究不敢再多言,灰头土脸翻身上马,狼狈离去。
夜幕降临,酒坊仍未熄灯。
檐下灯笼排成行,映得整个山谷通明如昼。
新一批“云书醉”正在窖藏,空气中浮动着清冽梅香。
谢云书立于院中梧桐树下,手中一封密函已被撕成碎片,随风飘散。
火漆印残片上依稀可见“内阁机要”四字。
“京都那位阁老许你五品虚衔,免税三年。”他嗓音低沉,似笑非笑,“条件是——交出多阶控酵法全谱,且此后不得外传。”
苏晚晴站在廊下,指尖轻抚一坛刚封泥的酒瓮,听见这话,只淡淡道:“他们想要的从来不是一杯好酒。”
“是掌控它的权力。”她抬起眼,目光穿透灯火,望向远处黑沉沉的群山,“是让千万人喝不上、买不起、学不会的垄断之局。”
良久,她转身提笔,在一张厚宣纸上写下新规:
即日起,“云书醉”限量发售,每坛编号烙印,附《酿造手札》副本。
凡购酒者,皆可得其法门一二。
要买,就得光明正大。
烛光摇曳,映在她眼底,燃起一团不灭的火。
而在她身后的墙上,一张空白告示静静悬挂,墨迹未干,仿佛等待一场风暴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