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裹着稻谷的清香掠过杏花村口,祠堂前那面“晚晴露·疗养专供”的旗帜在月光下猎猎作响。
三县贯通的第一夜,灯火未熄。
苏晚晴独坐谷仓,油灯昏黄,映得她眉眼沉静如水。
脚边堆满竹册,一袋袋干粮码放整齐,麻布封口上墨字清晰:存粮千三百二十石。
她指尖轻敲桌面,心却悬在半空。
鲜果能救人,也能毁人。
她太清楚了——如今“订疗计划”如火如荼,百姓争抢一篮“晚晴露”,赵元禄之流便散谣诋毁;若哪日她无法供果,信用崩塌只在一夜之间。
更可怕的是,嫁接苗已传开,仿种者渐多,再不另辟蹊径,辛苦建起的信任网,终将被低价倾轧碾成齑粉。
“必须跳出去。”她提笔蘸墨,在新纸页上写下一行字:开酒坊,制红曲,走高端避模仿。
笔锋顿住,她眸光微闪。
红曲酿酒,古法失传已久。
其色如琥珀,其香透骨,温而不烈,久藏愈醇,最宜入药佐膳。
若以“晚晴露”桃汁为引,辅以古法三温酿工艺,不仅能延长保存期,更能拔高价值十倍不止。
普通人喝不起鲜果,却或许能饮得起一杯“清醴”。
而且——这技术复杂,非一日可学,能筑起真正的壁垒。
她吹干墨迹,唇角微扬:“那就,从唐代失传的《琥珀清醴方》开始。”
第二日清晨,鸡鸣未歇,阿牛、春桃、桃姑等人已被召至院中。
苏晚晴立于石阶之上,手中展开一张泛黄手稿,声音清越:
“今日起,筹建‘云书记’酒坊——首酿唐代失传名酒,琥珀清醴。凡参与之人,工钱翻倍,学会全程技艺者,另赐田半亩。”
众人哗然。
“‘云书记’?是……谢郎中取的名字?”有人小声问。
苏晚晴没答,只淡淡一笑:“他记账的本事,全村第一。”
话音落下,山风穿林,似有低笑掠过屋檐。
消息如长了翅膀,不到半日便飞进县城徐家大院。
当夜,徐文远书房烛火通明。
案上摊着一份密报,墨迹犹湿:“苏氏拟酿古酒,名曰‘琥珀清醴’,或涉‘红曲三温酿’遗法。”
一名黑衣人跪伏在地:“此术千年未现,若为其所得,酒行必乱。老爷当早断其根。”
徐文远抚须冷笑:“区区村妇,也敢窥天工之秘?派人去,要么夺方,要么毁人。”
第三日午时,阳光正烈。
院门忽响,两道纤影立于门外。
一人素衣荆钗,姿容秀美,眼波流转间似有烟霞笼雾;身后婢女低头跟随,双手紧攥布包。
“奴名夏荷,原是悦来楼歌伎。”女子福身行礼,声音柔婉如泉,“久闻苏娘子以农法活人济世,心向往之,愿弃乐从耕,执帚洒扫,求一门安身之技。”
她抬起头,目光诚恳:“我虽出身卑微,却识得五谷酒色,曾在老酒师身边斟酒三年,知曲温火候一二。”
村中几个青年早已看得呆了,连阿牛都忘了扇扇子。
唯有里屋帘后,一声极轻的咳嗽响起。
谢云书倚在窗边,面色苍白,指尖却悄然收紧。
他侧首对陆昭低语:“徐文远府中规矩森严,从无外遣仆役。一个‘歌伎’,怎会知晓‘红曲三温酿’这种连酒坊匠人都未必听过的秘法?”
陆昭皱眉:“你是说……细作?”
“不是细作,便是内行。”谢云书眸色幽深,“她眼神不怯,站姿稳而不恭,分明是惯于发号施令之人。这般人物,甘心来做洒扫粗活?”
帘外,苏晚晴端坐堂上,不动声色。
她看了夏荷良久,忽道:“既愿学艺,便从淘米洗瓮做起。七日后考核,能辨出生曲与熟曲者,方可入坊。”
夏荷低头应是,姿态谦卑。
当晚,酿酒作坊外新挂出一块木牌,漆黑大字触目惊心:《酿酒十忌》
一忌生水入缸
二忌手汗沾曲
三忌霉瓮未蒸
七忌夜半窥窖
苏晚晴特意将最后一句刻得极深,仿佛刀削斧凿。
更深人静,月光斜照。
小蝶颤抖着手掀开窗纸一角——只见夏荷端坐案前,就着清冷月光,正一笔一划誊抄墙上的发酵时间表。
那字迹工整严谨,毫无脂粉气,倒像是账房先生批阅文书。
屋顶阴影里,苏晚晴静静伫立,披风掩住身形。
她看着夏荷专注的模样,眸光微冷。
“想偷艺?”她低声自语,“好啊。那就让你亲眼看着,我是怎么把酒酿成的——也让你亲手把自己,酿醒。”
暴雨如注,天地间一片混沌。
山洪自坡顶奔涌而下,裹着泥石直扑新开的地窖坑道。
木架在水流冲击中吱呀作响,仿佛下一瞬就要塌陷。
苏晚晴赤脚踩在泥水里,发丝紧贴额角,手中火把摇曳不定,映出她眉宇间的决绝。
“快!竹管引水走东侧斜沟!”她声音穿透雨幕,镇定得不像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孙铁头,陶壁接缝再夯一遍——漏水一寸,整窑报废!”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闷响,一根承重木柱剧烈晃动,砂土簌簌落下。
她心头一紧,正要上前支撑,却觉肩背一沉——一件粗蓑衣兜头罩下,紧接着,一只苍白的手稳稳扶住了那根将倾的支架。
苏晚晴猛地回头。
谢云书站在雨中,唇色青紫,呼吸轻浅得几乎听不见,湿透的衣衫紧贴瘦削身躯,可他的手却稳如磐石,指尖甚至还在微微校正支架角度。
他抬眸看她,眼底是病弱躯壳下不容置疑的清明:“曲菌萌发需恒温十八度,差一度,便是死局。”
话音未落,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叠得整齐的图纸,展开时墨迹已被雨水晕开些许,却仍清晰可见一道新绘的“回字形缓流沟”——正是为减缓水流冲击、稳定地温所设。
“地下水脉比预计急……若不减速,窑底会浮。”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挤出来,“我……看过前朝《水经注》残卷。”
苏晚晴怔住。
这个平日连走路都要扶墙的男人,竟在病中推演出了她都没来得及完善的水利结构?
她没说话,只是接过图纸,转身大喊:“按云书说的改!加双层导流沟!”
那一夜,杏花村无人入睡。
火把彻夜未熄,人影在泥水中穿梭如织。
而那个本该卧床养病的“小媳妇”,始终守在窑口,手持一支自制温度计——那是苏晚晴用玻璃管与酒液做的简陋仪器,他每隔半个时辰便记录一次读数,笔迹工整,一丝不苟。
七日后,地窖终成。
窑身深埋三丈,四壁嵌陶管循环井水,顶部覆厚土与艾草灰混合层,防潮抑菌。
整座阴窑宛如地下宫殿,寒气沁人,却又不失柔和。
苏晚晴亲自监工投料:精选糯米、红曲、晚晴露桃汁为引,层层入缸,封坛时以朱砂写下日期、配比、主酿人名,最后一道铜锁交由村正亲自落印。
“此酒未成,任何人不得近窖三十步。”她立于窑门前,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角落里的夏荷身上,“违者,逐出‘桃递’网络,永不录用。”
当晚,月华如练。
夏荷提着食盒缓步靠近窖门,指尖轻轻抚过一排排封坛,低语如梦呓:“只要这方子到手,老爷许我脱籍为平妻……往后穿金戴银,再不必看人脸色……”她眼中闪烁着贪婪与渴望,仿佛已看见自己踏上高堂的模样。
忽然——
一股幽香无声袭来,清冽如林间晨雾,又似山泉初涌,带着蜜意却不腻,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冷香,悄然钻入鼻尖。
她猛然抬头。
只见最中央那坛新酒,坛口封泥竟缓缓渗出几颗琥珀色液珠,顺着陶壁滑落,在月光下熠熠生辉,香气随风扩散,连远处树梢的夜鸟都惊飞而起。
那一刻,她瞳孔骤缩,算计全失。
不是为了偷方而来的心动,而是灵魂被某种纯粹之美击中的震撼——这哪里是酒?
分明是大地孕育的灵魄,是时间与匠心共同凝结的奇迹。
她僵立原地,手中文本险些掉落。
而在柴堆之后,小蝶蜷缩着身子,指尖颤抖地撕碎了一张未写完的密信,将残页一点点塞进灶膛。
火舌舔上纸面,烧尽了“徐府密探”四字,也烧断了她心中最后一丝犹豫。
风过处,窑门轻响,仿佛有什么正在黑暗中悄然苏醒。
而谁也不知道,四十日后,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杏花村,那坛名为“云书醉”的酒坛开启之时,整个王朝的酒史,都将为之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