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林被侍女“请”到书房时,整个人还处于拇指剧痛和社死尴尬的双重打击下,蔫头耷脑,如同霜打的茄子。他右手拇指肿得跟个小胡萝卜似的,用一块不知从哪儿扯来的布条胡乱包扎着,隐隐还有血迹渗出。更狼狈的是,他前胸的衣服上,还沾着李星云喷出来的、已经半干的小米粥,黄白相间,黏糊糊一片,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
当他以这副尊容出现在女帝面前时,端坐在书案后、脸色依旧冰寒的女帝,眉头瞬间皱得能夹死苍蝇,眼神里的嫌弃几乎要凝成实质砸过来。
然而,当她的目光扫过范林那因疼痛而苍白的脸,以及他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混合着委屈、疼痛和一丝后怕的复杂情绪时,心中那团因政令被毁而燃起的滔天怒火,不知怎的,竟然悄悄熄灭了一小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奈,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好笑?
这小子,怎么总能把自己搞得这么……惨不忍睹?
女帝没有立刻发作,她只是用那双深邃的凤眸,冷冷地审视着范林,仿佛要透过他这狼狈的外表,看穿他内心深处隐藏的一切。书房内静得可怕,只有范林因为紧张和疼痛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女帝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范林,你可知罪?”
范林心里一咯噔,连忙躬身(动作牵扯到伤指,疼得他龇牙咧嘴):“臣……臣知罪!臣不该在府内喧哗,惊扰陛下,更……更不该毁坏陛下墨宝!臣罪该万死!”他认罪态度极其诚恳,恨不得当场来个五体投地。
女帝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请罪:“那些,皆是小事。”
范林一愣,小事?毁坏君王墨宝是小事?那什么是大事?
女帝的目光依旧锁定着他,语气变得深沉:“本王问你,你,究竟从何而来?你这一身奇技淫巧,满脑子离经叛道之念,还有那行事跳脱、时而精明时而蠢笨的性子……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会来到岐国?来到……本王面前?”
这个问题,如同重锤,敲在了范林心上。他一直刻意回避、含糊其辞的根本问题,终于被女帝以最直接的方式,摆在了台面上。
范林沉默了。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肿痛的拇指,看着衣襟上已经干涸的粥渍,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翻涌起那些被他深埋心底、不愿触碰的记忆。
来自哪里?一个他拼命想逃离的地方。
他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眼眶竟然不受控制地微微泛红。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这些他连对最亲近的父母都未曾详细倾诉的委屈和心酸,此刻在这个陌生的时空,面对这位高高在上的女王,他竟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或许,是因为她刚才那句“皆是小事”?或许,是因为她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不同于以往冰冷审视的东西?或许,他只是太累了,背负着穿越的秘密和生存的压力,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陛下……”范林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臣……来自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和这里,完全不同。”
他开始讲述,语速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
“在臣的家乡,人们……不怎么看重历史,也不怎么谈论政治。他们更相信……一种叫做‘科学’的东西,就是格物致知,研究怎么造出更快的车,更亮的灯,能飞上天的铁鸟……臣小时候,也学过那些,但臣……不喜欢。臣更喜欢听先生讲古往今来的故事,喜欢琢磨为什么朝代会更替,为什么有的人能成明君,有的人会成昏君……臣觉得,那些藏在故纸堆里的道理,才是真正能让人间变得更好的东西。”
他苦笑了一下,笑容里充满了自嘲和心酸:“可臣这样想,就成了异类。同窗们觉得臣古怪,先生觉得臣不务正业。他们说,学那些老掉牙的东西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能造出机器吗?臣……没有朋友。常常是一个人,抱着一本厚厚的史书,在空荡荡的学堂里,看到天黑。”
女帝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案的边缘。她能想象,一个孩子因为与周遭格格不入而被孤立的那种孤独。
范林继续说道,声音更低了些:“后来,要考大学……就是类似科举。所有人都去学那些能赚大钱的……工科、商科。臣偏不信邪,臣拼了命地读书,熬了无数个通宵,眼睛都快熬瞎了,就为了证明,臣选的这条路,没有错!臣要学政治,学历史,臣相信‘天道酬勤’,臣将来,要‘为生民立命’!”
说到“为生民立命”这几个字时,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芒,但随即又黯淡下去。
“后来呢?你考上了吗?”女帝忍不住问了一句,她的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一丝。
“考上了。”范林点点头,笑容却更加苦涩,“臣以为,到了大学,就能遇到志同道合的人。可是……没有。大家还是更关心怎么找份好工作,怎么赚钱。臣依旧是一个人,泡在图书馆里,看着那些几百年前、几千年前的人留下的文字。有时候,臣会觉得,那些古人才是臣的知己……很可笑吧?”
女帝没有笑,她看着范林,眼神复杂。
“再后来,臣毕业了,工作了。”范林的声音带上了明显的疲惫和压抑的愤怒,“臣以为,只要努力做事,总能做出成绩。臣确实做出过成绩……可是,每一次,每一次眼看就要成功了,功劳总是被那些……有关系、会拍马屁的人抢走。领导不喜欢臣,觉得臣不懂变通,不会‘来事’。臣提出的建议,明明是为了百姓好,为了长远发展,却被他们说成是‘好高骛远’、‘不切实际’……臣累了,真的累了。在那个地方,臣的坚持,臣的梦想,就像一个……笑话。”
说到这里,范林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想把那股酸涩逼回去,但最终还是有一滴不争气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他那沾着粥渍的衣襟上,晕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痕迹。
他慌忙用手背去擦,却扯到了受伤的拇指,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模样更加狼狈不堪。
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女帝久久没有说话。她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看着他红肿的拇指,看着他狼狈的衣衫,看着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听着他诉说的那些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却又透着真切心酸的过往。
她原本心中因他吵闹而产生的最后一丝不快,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很久未曾有过的情绪——心疼。
是的,心疼。
她仿佛能看到,在那个光怪陆离的“未来”,一个孤独的少年,抱着一本书,在周围人的不解和嘲笑中,倔强地坚持着自己认为对的道路。一个满腔热血的青年,在现实的倾轧和冷漠中,一次次碰壁,却依然不肯放弃那份“为生民立命”的初心。
这份坚持,这份看似愚蠢却不失赤诚的执着,让她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在乱世中支撑起岐国时,所经历的那些不为人知的艰难和孤独。
她忽然觉得,范林之前的种种跳脱、不靠谱,甚至有些惹人发笑的行为,或许……都情有可原。他只是一个在原本的世界里找不到归属感,怀才不遇,最终阴差阳错流落到此的……可怜人罢了。
范林擦干眼泪,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臣失态了……这些琐事,污了陛下的圣听。臣……臣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跟陛下说了这些……可能……可能是因为……”他顿了顿,鼓起勇气抬起头,看着女帝,眼神清澈而真诚,“臣觉得,陛下或许……能懂。”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却重重地敲在了女帝的心上。
能懂?
女帝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她看着范林那双还带着泪光、却异常明亮的眼睛,第一次,在这个年轻人面前,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她没有说话,但那个细微的动作,那个不再冰冷、甚至带着一丝温度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范林愣住了。他没想到女帝会是这样的反应。没有斥责,没有嘲笑,甚至……有一丝理解?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激动,仿佛长久以来的委屈,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的角落。
也许,穿越到这个乱世,遇到这位看似冰冷、实则或许内心同样有着柔软一面的女王,并不是一件完全的坏事?
书房内,阳光透过窗棂,静静地洒在两人身上。一个是一国之君,威严依旧;一个是异世来客,狼狈却目光坚定。空气中,某种微妙的东西,正在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