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莲苞悬浮半空,青烟缭绕。
阿芜凝视良久,忽然冷笑:“你说你要赎罪?可天下那么多‘好人’,谁肯像你一样跪下来?”她声音不高,却如刀锋划过冰面,刺得人心发寒。
那缕缠绕指间的青烟仿佛听懂了她的讥讽,骤然一颤,竟顺着指尖钻入血脉,直冲心窍。
她瞳孔微缩,呼吸一滞。
不是痛,也不是烧灼——而是一种沉埋太久、几乎被遗忘的感觉。
像是童年第一次打翻油灯时的惊惶,又像是母亲死前握着她手却不说话的那种无力。
她猛地抽回手,踉跄后退半步,脸色苍白如纸。
“你……做了什么?”她盯着陈凡,嗓音发紧。
陈凡没有回答。
他缓缓抬起眼,眸中没有光芒万丈的正气,只有一片洗尽伪装后的疲惫与清醒。
他一步步走向火堆边缘,脚步沉重,似背负千钧。
“你要烧善书?”他低声道,沙哑得如同砂石磨过枯木,“那就烧我写的。”
话音落,他从怀中取出一本残卷。
纸页泛黄,边角焦黑,封皮上四个字墨迹斑驳:《陈师语录》。
这不是什么经天纬地的大道典籍,而是他在藏经阁抄录、流传出去的一本“劝善小册”——记录所谓“日常积德法门”,诸如拾金不昧、扶老携幼、布施乞丐……每一条都曾为他换来功德点数,助他步步登高。
可此刻,他双手颤抖,将它摊开在地。
“这些年来,我靠它收功德。”他抬头,目光扫过众人,“可里面……没写我那一脚没停的雪。”
风骤然静了。
众人怔住。
只有小灰轻鸣一声,光翼微振,第三只眼映出命线交错的画面——那一瞬,在“暗功簿”的因果追溯下,天地间某条隐秘丝线轻轻震颤。
陈凡闭上眼,低声续道:“去年冬,大雪封山。一个老乞丐倒在药园外,咳血不止。我路过三次,每次都绕开了。第四次去时,他已经僵了,脸上盖着半片破瓦。我嫌晦气,用扫帚把他推到沟里埋了……那一日,我还写了‘见困厄者当援手’的条目,换了一点功德。”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
“还有前年秋,外门比试,赵林被人陷害偷盗灵种。我知道真相,却因怕牵连自己,默不作声。他被逐出宗门那天,我在《语录》里加了一句‘守口如瓶是修行’。”
“三个月前,一名散修濒死求救,说我有系统能救他。我怕暴露,转身就走。当晚,我写下‘非分之缘不可贪’,又得半点善功。”
一字一句,如钉入骨。
每说一件,尘缘帚便轻震一次,裂纹中金光流转,不再悲怆,反而透出一种近乎庄严的肃穆。
突然,那本《陈师语录》无风自燃!
火焰并非赤红,而是幽金交杂,带着淡淡的黑纹,仿佛书中每一个字都在挣扎、哭喊、忏悔。
随着纸页化为灰烬,虚空中浮现出一幕幕影像——
是他低头快步走过乞丐的身影;
是他深夜誊抄伪善箴言时嘴角的一抹得意;
是他冷漠转身,留下垂死之人最后一声呼唤……
一条条“伪善之举”,自动录入“暗功簿”,化作黑金符文缠绕周身。
那些符文明灭不定,像极了人心深处最难直视的阴影。
可它们没有消散,反而被铭刻下来,成为新的印记。
阿芜怔怔望着这一幕,指尖还在微微发麻。
她原本只想点燃祭坛,焚尽这世间虚伪的善,让所有人看清所谓“功德”不过是交易骗局。
可眼前这个男人,却亲手把自己供上火刑架。
他不是在求宽恕,是在审判自己。
“疯子……”她喃喃道。
这时,心疤郎中踱步上前,咧嘴一笑,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牙。
他打开空荡荡的药箱,内壁赫然刻着两个深陷的字——“去死”。
“终于有人敢烧自己的神像了。”他声音懒散,眼里却闪着异样的光,“我治了三十年的病,全是假装善良的人。装得久了,良心就成了瘤子,割不得、留不下,只能烂在肚子里。”
他看向陈凡,眼神难得认真:“今天,你是第一个……愿意把自己当药引的蠢货。”
陈凡没笑,也没反驳。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团燃烧的火焰,看着属于自己的“善名”化为灰烬。
然后,他缓缓跪下。
不是向天,不是向谁乞怜,而是向着那堆余烬,向着那些他曾无视的生命,向着那个曾经以为“行善就能成仙”的天真少年。
“我不配被称为师。”他低声说,“但至少……现在开始,我不想再骗自己了。”
火焰渐熄,灰烬盘旋上升,在夜空中凝成一道残影——那是一个佝偻的老乞丐,披着破布,朝他点了点头,随后消散。
陈凡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当他再次睁开时,眼中已无迷茫。
远处,墨蝉儿指尖轻拨,古琴未响,却已有杀伐之意蓄势待发。
井底,金纹未退,黑白莲苞静静悬浮,仿佛等待下一个触碰者。
而八十一枚愿种之中,又有两枚开始微微发烫——
尤其是南疆荒庙那一颗,正被一双枯瘦的手从泥中挖出,那人穿着褪色的僧袍,嘴里念着经,眼里却没有慈悲。
风起了。
吹动残卷余灰,也吹动人心深处那根久未拨动的弦。
陈凡站起身,拍去膝上尘土,望向远方群山。
陈凡缓缓起身,衣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他转身面向众人,目光如炬,穿透了火堆升腾的烟尘与人心深处的迷雾。
“从今往后,”他的声音不高,却如钟鸣般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扫地道统不收虚名,不录伪善。你若行善,只为心安,不求回报——那便是我的同道。”
话音落,天地骤然一静。
尘缘帚猛然震颤,自地面拔地而起,悬于枯井之上。
帚尾金丝绽裂,一道浩荡光柱冲天而起,似破开云层的利剑,洒下清冷而庄严的光辉。
这光不灼人,却直照魂魄,仿佛将每个人的过往都摊开在天地之间。
百里之内,所有曾以善行为名、行私欲之实者,皆感心头如遭重锤!
一名外门执事猛地跪倒,口中喷出一口黑血,颤抖着撕开胸前玉符——那是他曾用“施粥百日”换来的功德凭证;药园角落,一位闭关多年的长老突然睁眼,面容扭曲,手中正欲炼制的“清净丹”炸成齑粉,只因丹方所载“善行十桩”,竟无一是真心。
墨蝉儿立于山巅,终于拨动琴弦。
《愧歌谣》首音乍起,低沉哀婉,却又锋锐如刃。
音波扩散之处,人心最隐秘的角落被一一剖开。
近百修士当场跪伏,或痛哭流涕,或咬舌自残,更有甚者抽出长剑对准自己丹田,嘶吼着:“我骗了所有人!我靠‘孝亲三年’得来筑基机缘……可我母亲,是被我毒死的!”
谎言崩塌的声音,在夜里连绵不绝。
阿芜站在原地,黑白莲苞仍在空中悬浮,青焰未熄。
她望着那团焚尽《陈师语录》的余火,忽然抬手,缓缓摘下了遮住半张脸的焦纱。
疤痕纵横交错,像是被烈火舔舐过千百遍的灵魂烙印。
她的嘴角微微扬起——这是多年来第一次,没有讥讽、没有怨毒的笑容。
“我要加入扫地道统。”她说,声音轻得像一片叶落在水面,“不是因为你赎罪,是因为……我想学怎么面对恨。”
她顿了顿,望向陈凡:“我一直以为,毁掉虚假的善,就能让世界清醒。可你告诉我,真正的清算,是从烧掉自己的神像开始。”
风穿过废墟,卷起灰烬,也卷起了某种沉睡万年的回响。
远在幽冥鬼蜮深处,黄泉边缘,一座锈迹斑斑的石台悄然亮起微光。
台面布满裂痕,中央一面古镜缓缓浮现水纹般的波动。
镜中血光涌动,四字浮出:
“赎罪之人,已现。”
与此同时,南疆荒庙之中,愿种炽热如炭。
那身披褪色僧袍的老者捧起泥中的晶核,浑浊双而在北境雪岭、东海孤岛、西漠古窟……其余数十枚散落愿种,竟同时轻颤,仿佛感应到了某种律动——
愿炉即将苏醒。
小灰仰首低鸣,光翼完全展开,第三只眼映出未来碎片:烈焰冲天,锁链横空,一人悬于虚空,泪如血坠。
而此刻,陈凡只是静静站着,看着远方群山轮廓在晨曦前泛起淡淡银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