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
我是在一种奇异的安静中醒来的。身侧的位置空着,床单上还残留着江予安的体温。
他已经起床了。我揉了揉眼睛,看了眼床头柜上的闹钟,比我们平时醒来的时间略早一些。窗外天光微亮,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
趿拉着拖鞋走出卧室,果然听到卫生间里传来隐约的水声。我推门进去,他正坐在轮椅里,微微侧着身子,俯在洗手池前洗脸。这个老房子的卫生间对于轮椅而言终究是逼仄了些,他若正对着水池,双腿就会被下方的柜子死死卡住,只能像现在这样,以一种有些别扭的侧身角度,才能勉强完成洗漱。
“早。”我含糊地打了个招呼,拿起自己的牙刷挤上牙膏。
“早。”他抬起头,脸上挂着水珠,几缕黑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看到我,眼里漾开温和的笑意。
我们挤在这面不算宽大的镜子前,他开始洗脸,我则开始刷牙。镜子里映出我们两人身影,他坐着,我站着,构成一个熟悉又温馨的清晨画面。泡沫在我嘴里堆积,薄荷的清凉感刺激着感官。
他洗完脸,伸手想去拿放在洗手池后方台面上的抽取式洗脸巾。那个位置对于坐着的他来说,需要将身体努力后仰,手臂伸到极限才能够到,每次都很勉强。
我含着满嘴泡沫,含糊地“唔”了一声,示意他别动,然后很自然地探身过去,轻松地抽出一张洗脸巾,递到他手里。
“谢谢。”他接过,仔细地擦拭着脸颊和脖颈的水迹。
擦完,他并没有立刻驱动轮椅离开,而是仰起头,从镜子里看着我,嘴角勾起一个略带戏谑的弧度,突然问道:“怎么样,你老公还算帅吗?”
我正刷到一半,被他这没来由的自恋逗得差点呛住,含着泡沫忍不住笑,眼睛弯成了月牙。他几时变得这么……臭美了?
我加快速度刷完牙,漱干净口,然后故意用湿漉漉的手推了推他的轮椅后背,将他往卫生间外推,语气里带着宠溺的笑意:“帅帅帅,全世界你最帅!我的眼光还用质疑吗?”
他被我推着,低低地笑了起来,任由我将他送出卫生间门口。
“我先出去准备一下,今天律所有个早会。”他说着,操控手动轮椅转向客厅通往卧室区域的那三级台阶。
“好,我洗完脸出来。”我应着,转身回到洗手池前,打开水龙头,捧起温热的水拍在脸上,开始仔细清洁。
我知道他的流程。他会在台阶上方,利用臂力从这辆轻便的手动轮椅上转移到地面,然后依靠双手支撑,一级一级地挪下那三级台阶。台阶下方,停放着那辆更适合长距离出行、更省力的电动轮椅。他会在那里完成第二次转移。这个过程他最近已经演练过无数次,虽然缓慢艰难,但通常都能独立完成,无需我帮忙。
我也已经习惯了在他进行这套流程时,做我自己的事情,给予他空间和尊严。
温热的水流滑过皮肤,带走睡意。我正闭着眼,感受着洗面奶细腻的泡沫,心里盘算着今天的工作安排……
就在这时——
“砰!”
一声不算响亮,但异常清晰的闷响,伴随着某种重物落地的声音,猛地从客厅方向传来!
那声音不对劲!绝不是轮椅正常移动或者他平稳坐下的声音!
我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随即像擂鼓般狂跳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般瞬间从头顶浇下,蔓延至四肢百骸。
“江予安?!”我猛地睁开眼睛,甚至来不及冲洗干净脸上的泡沫,也顾不上拿毛巾,只是胡乱地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湿漉漉的水迹顺着下颌线滴落也浑然不觉。我像一支离弦的箭,猛地冲出了卫生间。
视线急切地扫过客厅——
他不在手动轮椅上。那辆轻便轮椅还停在台阶上方。
我的目光迅速下移,落在台阶下方,那辆电动轮椅的旁边。
只见江予安……以一种极其别扭、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狼狈的姿势,靠坐在地上。
他不是平躺,也不是侧卧,而是上半身微微后仰,重心主要压在臀部和一只向后支撑着地面的手上。他的后背,就抵在电动轮椅的脚踏板边缘。那条他今天穿着的深灰色休闲裤,因为摔倒时的摩擦和姿势的扭曲,在膝盖处绷得紧紧的,勾勒出腿部的轮廓。他的双腿以一种不自然的、绵软无力的方式交叠着伸向前方,完全无法提供任何支撑,像两条被随意丢弃的柔软包裹。
他的头低垂着,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紧抿的嘴唇和微微起伏的、显得有些急促的胸膛。他放在身侧的那只没有支撑地面的手,正死死地攥成拳头,手背上青筋隐现。电动轮椅明明就停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一道天堑。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混合了疼痛、挫败和难堪的气息。
“江予安!”我惊呼一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疼又慌。我几步冲下台阶,蹲跪在他面前,双手下意识地想要去扶他,却又怕贸然动作会弄疼他或者让他更难受。
“你怎么样?摔到哪里了?疼不疼?”我的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目光焦急地在他身上巡视,想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他这才缓缓抬起头。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里最先流露出来的,却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深深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懊恼和烦躁。他避开了我伸过去想要检查的手,眉头紧紧锁着,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情绪:
“……没事。”
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平复翻涌的心绪,才补充道,语气里带着浓浓的自嘲和无力:
“没算好距离……就差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