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青云山落了第一场雪。
细碎的雪花打着旋儿从天上飘下来,给青灰色的殿顶覆了层薄纱,连空气都变得清冽甘甜。林默站在听风苑的廊下,看着苏沐雪在院里堆雪人。她裹着件厚厚的白狐裘,鼻尖冻得通红,手里攥着根树枝,正给雪人安眼睛——用的是两颗圆润的红果,是早上从后山摘的。
“你看这样像不像丫丫?”苏沐雪回头冲他笑,呼出的白气在眼前散开,像朵小小的云。
林默走过去,伸手拂掉她发间的雪花:“像。就是这雪人比丫丫胖多了。”
苏沐雪“噗嗤”笑出声,用树枝轻轻戳了戳他的胳膊:“就你嘴贫。”话虽这么说,眼里的笑意却像化不开的糖。
丫丫跟着乡亲们住在后山的院落里,前些天染了风寒,苏沐雪天天去给她送药,回来总念叨着“小丫头片子嘴硬,明明咳得厉害还说没事”。林默知道,她是把那孩子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疼。
正说着,张启明的声音从院外传来:“臭小子,有你的信!”
林默迎出去,接过师父递来的信笺。信封是粗麻纸做的,边缘磨得有些毛糙,上面盖着个小小的火漆印,是炎阳宗的标记。
“是炎烈长老寄来的。”林默拆开信封,信纸是用火桐树皮做的,字迹带着灼人的火气,正是炎烈那急脾气的手笔。
信上没说别的,只说东域的“离火涧”又起了异动,地底钻出些浑身是火的虫子,啃食修士的灵脉,让他有空了去看看。末尾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火焰,像个咧着嘴笑的鬼脸。
“炎长老还是这么性急。”苏沐雪凑过来看,指尖轻轻点在那个火焰图案上,“离火涧的地火本就暴躁,怕是又被邪魔搅扰了。”
林默把信纸折好,放进怀里:“等过了年,我们去趟东域。”他看向苏沐雪,“你的伤……”
“早好利索了!”苏沐雪立刻挺直腰板,原地转了个圈,白狐裘的裙摆散开,像朵盛开的雪莲,“丹堂长老说,我现在能布三阶的防御阵了,比以前还稳!”
林默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心里软得像化了的雪。他知道,她是怕自己担心。上次在万法阁,她为了护着那三个弟子,强行催动阵法,灵脉受了震荡,丹堂长老说至少要养一年才能完全复原。
“不急。”林默揉了揉她的头发,“先把年过完。王大娘说,要给我们做青阳镇的年糕,还有你爱吃的桂花糖藕。”
提到吃的,苏沐雪的眼睛更亮了。她在青云山长大,从小跟着师父学阵法,别说青阳镇的年糕,连山下的糖葫芦都没吃过几串。上次王大娘给她带了块桂花糖藕,她捧着啃了半天,说“原来世上还有这么甜的东西”。
雪下得大了些,远处传来弟子们的笑闹声。林默抬头望去,只见秦逸带着几个诛邪卫弟子在演武场打雪仗,雪球砸在身上,溅起一片白,惊得树上的雪簌簌往下落。
“秦师兄还是老样子。”苏沐雪笑着说。
林默也笑了。秦逸现在是诛邪卫的二统领,性子比以前沉稳了不少,却还是爱跟弟子们闹在一处。上次清点库房,发现少了半坛青云酿,最后查出来是他偷偷分给了新来的弟子,被张启明罚去清扫后山的积雪,却乐呵呵地说“罚得值”。
正看着,风玄子的弟子匆匆跑来:“林副盟主,苏姑娘,掌门请你们去青云殿,说有客人来了。”
两人跟着弟子往青云殿走,雪地里留下两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快到殿门口时,林默突然停住脚步——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檀香味,是天衍宗的“凝神香”。
“是紫阳真人。”林默的眉头微微皱起。自从中域议事那次,他就没再见过这位天衍宗宗主。听说天衍宗在北域损失惨重,连宗门的镇山之宝“天衍镜”都被邪魔毁了,紫阳真人为此闭关了三个月。
进了青云殿,果然看到紫阳真人坐在客座上。他比上次见面时憔悴了些,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些,正捧着杯热茶,眼神复杂地看着殿外的雪。
“林副盟主,苏姑娘。”紫阳真人站起身,语气比上次温和了些,却还是带着股疏离的傲气。
风玄子笑着打圆场:“紫道友这次来,是给我们送好消息的。”
紫阳真人从怀里掏出个锦盒,放在桌上:“这是天衍宗祖传的‘星衍图’,能推演邪魔的踪迹。前阵子在北域,若不是林副盟主的诛邪卫及时赶到,我宗弟子怕是要全军覆没。这图……就当是谢礼。”
林默有些意外。星衍图是天衍宗的至宝,据说能看透万里之外的风云,紫阳真人竟肯拿出来送人?
“紫道友不必如此。”林默拱手道,“都是为了对抗邪魔,分内之事。”
紫阳真人却摆了摆手,眼神里带着些疲惫:“老夫以前……是太执着于门户之见了。这次闭关,想了很多。若九州没了,宗门再强又有什么用?”他顿了顿,看着林默,“你是个好孩子,比老夫看得通透。这图给你,比放在天衍宗有用。”
风玄子点点头:“紫道友既有这份心,林默你就收下吧。也好让联盟多份胜算。”
林默接过锦盒,入手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铺着张泛黄的丝绢,上面绣着无数星辰,用指尖一碰,星辰竟微微发亮,像是有了生命。
“多谢紫道友。”
紫阳真人没再多说,喝完杯里的茶,便起身告辞了。看着他孤单的背影消失在风雪里,林默突然觉得,这位高傲的宗主,心里也藏着不少不为人知的苦。
“他也是个可怜人。”风玄子叹了口气,“儿子死在黑石城,唯一的徒弟又被藤魔控制,到最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林默的心轻轻一颤。他想起墨尘,想起那些被邪魔吞噬的修士,想起紫阳真人鬓角的白发——原来无论多强的人,都有软肋,都有不敢触碰的伤疤。
雪渐渐停了,夕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给雪地镀上了层金红。林默和苏沐雪往回走,路过丹堂时,看到丫丫正踮着脚,往窗台上放什么。
“丫丫,你在做什么?”苏沐雪喊了一声。
丫丫回过头,手里还拿着个小小的布偶,是用碎布缝的,歪歪扭扭的,却看得出来是个披甲的战士。“王奶奶说,把这个放在窗台上,邪祟就不敢来了。”她仰着小脸,看着林默,“像林哥哥一样厉害的战士。”
林默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夕阳落在孩子的脸上,绒毛都染上了金边,干净得让人心疼。他突然明白,自己握剑的意义,从来都不是为了什么名号,什么荣耀,就是为了让这样的笑脸,能一直留在这风雪里。
回到听风苑时,苏沐雪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递给他:“给你的。”
布包里是双棉鞋,针脚有点歪,鞋底却纳得厚厚的,里面还垫着层软乎乎的绒毛。“我学着做的,”苏沐雪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知道合不合脚。王大娘说,冬天穿棉鞋暖和,比你们男人穿的靴子舒服。”
林默接过棉鞋,入手暖暖的,像是捧着团小太阳。他想起小时候,娘也给他做过棉鞋,也是这样厚厚的鞋底,暖暖的绒毛,只是那双鞋,早在青阳镇的那场大火里烧没了。
“很合脚。”林默的声音有点哑,他穿上棉鞋,走了两步,脚下软软的,暖到了心里。
苏沐雪看着他,突然笑了,眼里的光比夕阳还亮。
夜幕降临,青云山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偶尔传来的钟磬声,在雪夜里荡开,又被温柔地接住。林默坐在灯下,看着桌上的星衍图,看着那双棉鞋,心里踏实得很。
他知道,开春后,或许又要踏上征途,或许又要面对那些狰狞的邪魔,或许又要在血与火里挣扎。
但他不怕了。
因为他的鞋里,有暖;他的身边,有人;他的身后,有这青云山的雪,这雪夜里的灯,这人间烟火里的所有牵挂。
而这些,就足够支撑他,走过一个又一个寒冬,走向一个又一个春天。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轻轻的,软软的,像在说:别急,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