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尔纳塞望着远处出神。那里,曾经是一座由瓦砾堆砌的高塔,见证了无数虔诚却盲目的灵魂试图躲避末日。然而,就在不久前,它如同孩童在沙滩上堆砌的城堡,一个浪头打来,便无影无踪。脆弱,短暂得可笑。
可眼前这拔地而起的太平道场……这般雄伟,这般秩序井然,处处透着一股生机勃勃的怪异。简直……堪称奇迹。
自己所信奉的,所依仗的那些,是不是也如那沙堡一般?
信仰?法尔纳塞在心中嗤笑一声。那算什么信仰?不过是拼命想从年幼时那个冰冷恐怖的夜晚逃开,给自己找一个能躲藏的壳子。一个能让自己站在“剥夺秩序”与“施加畏惧”的那一边,而不是被吞噬的那一边的壳子。
有时……甚至只是个发泄扭曲欲望的隐秘场所。
是的,她的信仰,早已被自己亲手玷污了。
当那压倒性的未知,如同黑色巨浪般席卷而来时,所有她以为能够保护自己的——戒律、身份、家族的荣光——顷刻间被吹得七零八落。
她好像,永远地被困在了那个夜晚。那个小小的,无助的自己。
塞尔比高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目光投向不远处同样神色复杂的副团长亚桑,轻声问道:“亚桑阁下,您当时……是如何脱险的?”
亚桑魁梧的身躯微微一颤,似乎这个问题触碰到了什么不愿回忆的角落。他沉默片刻,声音有些沙哑:“我……一直带着人在门前抵挡那些怪物。后来……城门塌了,我被砸晕过去。”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苦涩,“醒来的时候,发现是那些黄巾力士……他们用身体撑住了压下来的瓦砾,我才没有被压死。”
他低下头,拳头不自觉地握紧:“可是……活下来的,只有我一个。又一次……我又一次这么厚颜无耻地苟活了下来。”
脑海中,两个画面不断交错。一边是那些他曾誓死守护的难民,在最危急的关头,惊恐地放下闸门,将他们隔绝在怪物与死亡之间。另一边,却是那些被他视为异端邪教的太平道人,沉默地用血肉之躯为素不相识的难民,也为他,撑起一线生机。
这是何等的讽刺?
“阁下……”塞尔比高想说些什么安慰,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亚桑摆了摆手,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吐出:“我没事。只是……有些事情,需要想明白。”
法尔纳塞静静地听着,心中的某个念头却愈发清晰。她转过身,目光不再迷茫。
“塞尔比高。”
“大小姐?”
“我们出发。”
塞尔比高微微躬身:“回圣都吗?”
“不。”法尔纳塞摇头,“我们继续追踪那个黑衣剑士。”
亚桑闻言一惊,急忙道:“大小姐!这怎么行?这里发生的一切,必须尽快上报法王厅!您……”
“亚桑副团长,”法尔纳塞打断了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要放弃僧籍。这件事,就麻烦你回到法王厅后,亲口转告我的父亲。”
“放弃……僧籍?!”亚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大小姐,您、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您的家族,您的名誉……”
“我自然明白。”法尔纳塞脸上露出一丝释然,“那些东西,我已经背负得够久了。”
塞尔比高默默地站在法尔纳塞身后半步,一如既往,仿佛无论她做出何种决定,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追随。
亚桑张了张嘴,看着眼前这主仆二人,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放弃僧籍,去追随一个声名狼藉的“黑衣剑士”?这简直是疯了!可看着法尔纳塞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他又觉得,或许,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法尔纳塞的目光再次投向远方,仿佛穿透了这片道场的边界,望向了更深沉的黑暗。“我从来没能真正逃离年幼时的那个夜晚,那个黑暗最终具象化,出现在我眼前。”她轻声自语,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某种冥冥中的存在宣告,“而他……那个独自挺立于无边黑暗中的黑衣剑士……”
“是他让我看到,原来真的有人可以直面那样的恐怖,而不是像我一样,只能躲藏和逃避。”
“说不定,他才是我真正的指引,能带我走出那片黑暗的……预言者。”
看着法尔纳塞和塞尔比高逐渐远去的背影,亚桑心中五味杂陈。逃避吗?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在逃避?逃避责任,逃避真相,逃避内心真正的声音。
“改变……”他喃喃道,“或许,真的需要改变了。”
他望向那面迎风招展的“太平”大旗,又看了看法尔纳塞离去的方向。
“不过,在那之前……”亚桑挺直了脊梁,“总要有人去承担这一切的后果,总要有人,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知世人。”
他必须回去,不仅是为了法尔纳塞的嘱托,更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
妮娜站在山坡上,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有些痒。她眯着眼,遥遥望着山谷下那片热火朝天的太平道场。露加姐的身影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指挥着众人,声音清亮,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真好啊……露加姐。
约翰西姆在她身后不远处,安静地倚着一棵枯树,眼神也投向同一个方向。他似乎总能找到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
“还在看?”约翰西姆的声音有些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妮娜没有回头,轻轻“嗯”了一声。阳光有些刺眼,她抬手挡了挡。
“露加姐她……现在一定很忙吧。”她像是自言自语。
约翰西姆沉默了片刻,挪动了一下身体,枯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你决定了?”
妮娜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袖口,那里的布料已经被她揉搓得起了毛。她知道约翰西姆在问什么。昨晚,他说他想离开这里。
“我……”妮娜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如果我现在回头,就一定……舍不得了。”
她转过身,看着约翰西姆。这个男人,脸上总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眼神却意外地清澈。
“露加姐……还有大家,对我那么好。”妮娜的声音有些发颤,“我最喜欢他们了。可是……约翰西姆,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看着露加姐那么坚强,那么好,我就会想……万一,万一有一天,我开始讨厌她了呢?开始讨厌……我自己呢?”
她低下头,声音更轻了,“人太坚强了,有时候会不小心伤到别人。太懦弱了……又会憎恨别人。这一点,我好像……特别清楚。”
所以,还是走吧。趁着现在,自己还没有变得那么糟糕。
约翰西姆定定地看着她,然后,他伸出了手,掌心向上,手指因为常年握着什么而显得有些粗糙。
“我陪你。”他的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妮娜看着那只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他的手心有些凉,却很稳。
两人相搀着,慢慢转身,朝着与太平道场相反的方向走去。
“对不起啊……露加姐。”妮娜在心底小声说着,“到最后,还让你担心了。”
“我们要去哪里?”走了好一段路,妮娜才轻声问。山路有些崎岖,每一步都像踩在不确定的未来上。
约翰西姆想了想:“我听一些离开的人说……大宝镇那边,好像有个很厉害的医生。”
“医生?”妮娜眼里闪过一丝微光,像黑夜里偶然亮起的星。
“嗯,”约翰西姆点头,“他们说……能治百病。或许……我们能在那儿找到些……安宁?”他说得有些不确定,仿佛那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
“治百病啊……”妮娜喃喃道,“那……能治好心里的病吗?”
约翰西姆没有回答,只是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也许,能遇到一个可以原谅别人的人,自己也会变得坚强一点,温柔一点吧。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远处,隐约传来几个行路人的交谈声。
“哎,听说了吗?大宝镇那个医生,神了!”
“真的假的?什么病都能看?”
“可不是嘛!咱们也去碰碰运气!”
妮娜和约翰西姆对视一眼,脚步似乎都轻快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