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山的视线已经模糊,怀里的沐雪轻得像片枯叶,可她的血却滚烫,浸透他的战甲,顺着他的臂弯一滴一滴砸在雪地上,像绽开的红梅。
“撑住……沐雪……别睡……”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走一步,断裂的肋骨都像刀子在肺里搅动。远处的人影晃动,呼喊声忽远忽近,可他不敢停——停下,她就真的没救了。
“在那儿!是萧将军!”有人大喊。
萧山终于看到林屠夫那魁梧的身影冲了过来,男人脸上的横肉都在颤抖,粗粝的大手一把接过沐雪,却在触到她苍白的脸色时,整个人僵住了。
林屠夫粗糙的大手颤抖着抚上沐雪惨白的脸,指缝里还残留着凝固的血痂。这个平日能单手放倒壮牛的汉子,此刻却连呼吸都在发抖:闺女...爹在来的路上顺手剁了七八个铁勒杂种...他忽然哽住,铜铃般的眼睛里泛起血丝,可你怎么敢...怎么敢让爹再尝一次这滋味!你不是在挖你爹的心吗?
最后半句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嘶哑的尾音在寒风里打着颤。周围几个正要上前帮忙的士兵不约而同地退了半步——这个浑身浴血的屠夫此刻就像头被触了逆鳞的凶兽,连呼出的白气都带着血腥味。
萧山张了张嘴,想回答,可喉咙里涌上的血腥味让他呛咳出声,眼前一黑,重重跪倒在地。最后的意识里,他听见林屠夫怒吼着让人找军医,而沐雪的手指,似乎轻轻蜷缩了一下,像是想抓住什么……
萧山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沐雪的高热在换第三次药时退了。她恍惚看见照顾自己的妇人,正是当日被自己训斥不懂包扎就别碰伤员的洗衣娘,此刻那粗糙的手指正灵巧地给绷带打结。姑娘别动,妇人压住她挣扎的手,您教过我们,伤患乱动会裂线头。
沐雪看着林屠夫趴在自己床前,内心无比的温暖。
沐雪喝了一点清粥,不忍吵醒林屠夫,小心的打听了大战的局势和大家的状况,除了还没醒来的萧山,三多和夜五都没有性命之忧。
沐雪松了一口气,但是战场的残酷真的让人很厌烦,真让人性情暴戾,那一起爬上热气球的小兵士,现在恐怕已经尸骨无存,想起来还让人心里如钝刀子割肉一般不舒服。
梦里,萧山站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铁勒人的箭雨遮天蔽日,沐雪就站在他前面,一支利箭贯穿她的肩膀,可她没倒下,而是回头对他笑:“萧山,你得活着……”
他猛地惊醒,冷汗浸透衣衫,胸口剧痛让他闷哼一声。
“醒了?”低沉的声音传来。
萧山艰难转头,看到林屠夫坐在床边,手里磨着一把短刀,刀刃在烛光下泛着冷芒。
“沐雪妹妹呢?”他嗓音沙哑。
“她已经醒了,来看过你,喝过药又睡过去了。”
七日前,铁勒溃不成军,太子立于血色残阳之下,玄甲映着天边如火的晚霞。
“阵亡一万九千四百余人。”参军捧着竹简的手在抖,存粮……只够三日。
太子看着满地苍夷,士兵一万九千四百余人,这是多么令人窒息的数字,这笔血账,该怎么偿还。
放他们走。太子的声音很轻,却让身旁的副将脊背发凉,要让他们活着回到王庭——他望着远处溃逃的铁勒残兵,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一个都不能少。
副将突然明白了什么,瞳孔骤缩。这些逃兵比死尸更可怕——他们带回去的不是战败的消息,而是刻进骨髓的恐惧。那些崩溃的哀嚎、染血的战甲、空洞的眼神,会成为最致命的瘟疫,在王庭的每一个帐篷里蔓延。
溃散的铁勒蛮子如同被驱赶的羊群般,李恽主动请命带队在溃兵后方若即若离地游弋。
每当有铁勒人力竭倒下,便会有箭矢精准地钉在他脚边,逼着他继续向前爬。太子要的不是一场胜利,而是一个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
让他们记住,太子抚摸着剑柄上未干的血迹,声音轻得像在说情话,从今往后,每次看见南方的天空,都会想起今日的恐惧。
风雪呼啸,帐内火盆里的炭火微弱,映得太子眉目冷峻。参军低着头,声音沙哑:“殿下,今日……已经没有吃食了,大家都喝粥。”
太子沉默片刻,拔出腰间短刀,从冻硬的马尸上削下一块带血的肉,随手扔进火堆。油脂在炭火上滋滋作响,腥气弥漫。
“吃马。”他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
参军喉头滚动,欲言又止。太子抬眼,眸光如刀:“朝廷年年都在为边军拨款,为何如今却半点粮食都没有?百姓呢?”
参军额头渗出冷汗,咬牙道:“殿下,边军……已经很久没收到军饷了。”
太子指节叩在案上,一声脆响:“说清楚。”
参军深吸一口气,豁出去般道:“就连之前的粮食,都是从丞相的儿子手里……抢的。”
帐内骤然死寂,火盆里的炭火噼啪炸响。
太子缓缓站起身,阴影笼罩参军:“证据呢?”
参军从怀中掏出一封皱巴巴的账簿,双手奉上:“这是军需官临死前交给末将的……上面记录了军饷的数目,这些军饷都不够边军的基本的吃食!”
……
雪原上仍飘着混着焦味的风。富贵带着商队穿过尚未清理的尸堆时,车轮碾过冻结的血洼,发出琉璃碎裂般的脆响。
富贵和前来的商人,第一次见到如此血腥的场面,都忍不住胃里翻滚,直接吐出来。
火星噼啪炸开时,富贵已收到铁勒溃败的捷报。他强压下胸口的翻涌,一把掀开粮车油布。黍米的醇香混着盐粒的咸鲜在空气中炸开,周围士兵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富贵交接好粮食后,终于见到了沐雪。
当他掀开帐帘,看见她苍白着脸靠在榻上,肩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血迹仍隐隐渗出时,眼眶瞬间红了。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哽得发不出声,只能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姐……他声音哑得不成调,我办到了。
沐雪抬眼看他,苍白的唇角微微扬起,眼里带着欣慰:你来得……很及时。她轻轻喘了口气,边军这边……缺粮缺得厉害。
富贵用力点头,却在这时瞥见一旁被包得像粽子似的萧山。责备的话冲到嘴边,却在看到对方同样憔悴的面容时咽了回去,最终只低低唤了一声:萧山哥……
关于沐雪姐姐受伤前后的种种,他已经听说了。他知道自己怪不了萧山哥——沐雪姐姐决定的事,从来没人能改变。可想到她以身犯险爬上那热气球,以重伤为代价扭转战局,他心里就翻涌起复杂的情绪:既为姐姐的强悍而骄傲,又为她的伤势揪心不已,更恨自己没能陪在她身边,在关键时替她挡下那一箭。
他蹲到沐雪榻前,小心翼翼地握住她冰凉的手指:姐,下次……带上我。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沐雪看着他通红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却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反手握了握他的掌心。帐外,边塞的风呼啸而过,吹得火把明明灭灭。
太子见富贵送来的粮草充足,边军士气大振,当即下令犒赏三军,举办庆功宴。篝火熊熊,酒肉飘香,将士们终于卸下紧绷多日的神经,欢呼着庆祝大靖的胜利。
富贵被一群士兵围住,有人想低价出售缴获的战利品,也有人拉着他打听家乡的消息。他谈笑风生,既给了公道的价格,又绘声绘色地讲述各地近况,让不少思乡心切的汉子眼眶发热。
军爷,您这柄弯刀若是想换成现银,我按市价七成收,绝不压价!
这位兄弟是青州人?巧了,我商队下月正好要往那边走,您若有家书或银钱要捎回去,只收一成保管费!
沐雪在不远处看着,唇角微扬。待富贵好不容易脱身,她招手示意他过来。
富贵,我有个想法。她低声道,以后商队不仅可以兑换战利品,还能专门替将士们运送家书、银钱,甚至日后他们退役了,也能来我们这儿谋份差事。
富贵一愣:姐,那么多人,我们养得起吗?
沐雪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养得起。日后我们成立专门的物流商行,人越多,生意越大。
这时,刚刚苏醒的夜五,被夜六扶过来参加庆功宴,恰好听到这番话,心中震撼不已。多少将士在战场上拼杀半生,退役后却因伤残或贫苦无处可去,而沐雪竟早为他们铺好了后路!
他强撑着站起身,朝沐雪深深一揖,声音沙哑却坚定:沐雪小姐,夜五愿为您马首是瞻!
“夜六也是!”
沐雪微微一笑,火光映在她清丽的侧脸上,既温柔又坚定:好,那以后,我们一起给这些保家卫国的汉子们,谋一条生路。
远处,将士们的笑声与歌声回荡在边关的夜空下,而属于他们的未来,似乎也在这火光中,渐渐明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