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凌的深秋裹着化不开的寒意。
议政殿内地龙烧得正旺,暖柳熏得人指尖发沉,然而一连数日,朝堂上的暗流比殿外的寒风更烈。
北境军报一日三递,镇北王林北辰虽已亲赴黑石镇,可盛国萧楚天与北戎勾结,不断发动挑衅,让每一次议政都裹着无形的硝烟。
但比军报更让姜启华心烦意乱的,是武官队列前列那抹玄色身影——林星野。
她的伤该是好得差不多了。
站姿依旧挺直如松,玄色官袍衬得肩背宽窄合宜,禀奏北境粮草调度时条理清晰,声音平稳。
可那双眼睛变了。
曾经会在她投去目光时,不经意间抬眼与她对视的眸子,如今总是规规矩矩垂着,视线牢牢锁在身前三尺的地面上,连一丝多余的余光都不肯分给她。
方才她故意驳回林星野提出的粮草转运方案,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冷硬,以为能换她一句辩解,哪怕是低声的反驳,可她只微微躬身,声音无波无澜:“臣遵旨。”
这刻意的、滴水不漏的疏离,比任何直接的顶撞都让姜启华郁结。
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玉带钩上的凤纹,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回月前东宫的画面——林星野靠在她怀里,脸色苍白得像宣纸,气息微弱得随时会断,却在她说出 “往后孤护着你” 时,睫毛轻颤,露出那般无措又柔软的神情。
为何一旦伤愈,一旦重回这朝堂,她就又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变回那个忠勇可靠,却也…… 遥不可及的臣子?
“退朝——”
内侍悠长的唱喏声划破殿内的沉寂,百官躬身行礼,衣料摩擦的声响整齐划一。
姜启华起身,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掠过林星野。
她依旧低眉顺目,随着人流安静地退出大殿,玄色的衣摆扫过青砖,没留下半点多余的痕迹。
一股无名火陡然从心头窜起,烧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她需要静一静,需要找个地方,把这满溢的烦躁和不甘好好压一压。
摒退了紧随的仪仗与宫人,姜启华只带着两名心腹暗卫,信步出了宫城,走向毗邻宫苑的聆音阁。
这里本是前朝一位嗜琴的亲王所建,院中种满修竹,石桌上还留着经年的琴痕,平日里少有人至,是她偶尔想独自待着时,最常来的去处。
秋风掠过竹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洗刷着从议政殿带来的沉闷。
姜启华走到竹林深处的石凳旁坐下,抬手揉了揉眉心。
就在这时,一阵琴音随风飘来。
初听时清越孤高,指法凌厉得像出鞘的剑,带着股不甘蛰伏的激昂,仿佛雏鹰振翅,要冲破云层去碰天际的光。
这旋律陌生得很,既不是宫中常奏的雅乐,也不是盛京时下流行的曲调,可弹琴者指尖流露出的专注、那股藏在音符里的锐气,却莫名牵动了姜启华的心神。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镇北王府里,那个扎着高马尾的小家伙——林星野才十二三岁,不顾林北辰的反对,非要跟着将士们一起操练,累得满头大汗,额发都湿透了贴在脸上,却还是攥着木剑不肯停,眼神亮得像淬了星子。
琴音在最激昂处陡然一转,调子沉了下去,变得迂回又压抑,像被无形的枷锁困住的幼兽,在黑暗里默默舔舐伤口,却半点不肯低头。
那隐忍的倔强,竟也像极了林星野——上次她为护驾受伤,明明疼得额头冒冷汗,却还强撑着说 “无碍”。
是谁?是谁能弹出这样的曲子?
姜启华下意识地循着琴音起身,脚步放得极轻,穿过一片茂密的修竹。
在聆音阁后方,竹林掩映的一小片空地上,她看见了弹琴的人。
一个素衣少男背对着她,坐在一方青石上,膝上放着一张古朴的七弦琴。
他身形瘦削得厉害,肩背窄窄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墨色的长发只用一根再普通不过的木簪松松束着,几缕碎发垂在颈侧,随着他抚琴的动作轻轻晃动,像落在雪地上的墨痕。
许是脚步声惊了他,又或许是他对风的变化格外敏感,那激昂又隐忍的琴音戛然而止。
少男慌忙起身,双手紧紧抱着琴,有些无措地转向她的方向,深深垂下头去,姿态恭顺得近乎卑微,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不、不知贵人在此,惊扰了贵人,隶……罪该万死。”
他的声音清冽得像山涧的泉水,带着特有的细软,却因紧张微微发颤,落在耳里,竟让姜启华心头莫名一软——这声音,也有几分像林星野年少时的模样,只是林星野的声音早染上了军旅的硬朗,没了这般柔软。
姜启华没有立刻说话,目光落在少男身上,带着警惕与审视。
素色的衣料洗得有些发白,领口处还缝着补丁,自称 “隶”,看模样像是教坊司的乐伶,或是哪个官员府里带来的小侍,地位定然不高。
“抬起头来。” 她的声音平稳,带着储君惯有的威仪,却比在朝堂上时,少了几分刻意的冷硬。
少年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肩膀微微缩了缩,像是怕极了她的目光。
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依言,缓缓抬起了头。
就在他抬头的那一瞬间,姜启华只觉得呼吸猛地一窒,心头像被重锤狠狠击中,连指尖都开始发麻!
那双眼睛……竟是一双盲眼!
瞳孔泛着淡淡的灰白,没有半分神采,连她的方向都无法聚焦。
真正让她心惊的,是那双眼睛之上的眉眼轮廓!
那眉形,不是时下男子流行的细柳弯眉,而是带着几分英气的疏朗,眉峰微微上挑,像极了林星野;那眼型,眼尾微微上翘的弧度,连眼窝的轮廓,都与记忆中的林星野重合。
尤其是他紧抿着的唇,唇线带着一丝倔强的弧度,哪怕此刻满是惊慌,也没完全泄了那股隐隐的韧劲——这分明就是年少时的林星野!
怎么会……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
而且还是个盲眼的少男?
巨大的震惊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要淹没姜启华的理智。
她袖中的手瞬间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尖锐的疼痛才勉强让她保持着表面的平静。
她忍不住走近几步,目光一寸寸丈量着少年的面容——额头的弧度、鼻梁的高度、甚至连耳垂的形状,都与林星野有七分相似。
若非这双盲眼,若非这瘦弱的身板和怯懦的气质,她几乎要以为,是时光倒回,那个扎着高马尾的小家伙,又站在了她面前。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弹琴?” 她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少男似乎被她靠近的气息慑住了,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碰到胸口:“回、回贵人,隶……名南意,是教坊司新来的琴童。今日……今日师傅允隶出来走走,听闻此处清静,故而……斗胆在此练琴,冲撞了贵人,求贵人恕罪!”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每个字都带着恐惧,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教坊司的盲眼琴童,南意。
姜启华的心绪在极短的时间内,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最初的震惊过后,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悄然滋生。
有庆幸,庆幸他是个盲人,看不见她此刻失态的神情,看不见她眼中翻涌的、几乎要压制不住的复杂心绪;
有隐秘的兴奋,这张脸像一道光,突然照进了她因林星野的疏离而焦灼的心房;
甚至还有一丝扭曲的满足——
一个身份卑微、目不能视的琴童,意味着他容易掌控,意味着她可以把这份无处安放的执念,暂时寄托在他身上。
她太想靠近林星野了。想再看到她卸下防备的模样,想再听到她从容自在的声音,可林星野却筑起了一道名为 “君臣” 的高墙,把她挡在外面。
而眼前的南意,有着一张与林星野如此相似的脸,像个完美的影子,能让她暂时慰藉那份求而不得的躁动。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般疯狂缠绕,再也挥之不去。
姜启华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语气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淡漠,甚至带上了一丝仿佛真的只是偶遇闲杂人等的随意:“琴音尚可。”
她的目光落在南意那双无神的眼睛上。
秋风正拂过竹林,带着凉意,吹得他颈侧的碎发轻轻晃动。
她心念微动,抬手解下了自己用来束紧袖口的白色冰绡丝带。
那丝带是用上好的冰蚕丝织成,质地轻薄如雾,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冷光,是她平日里极喜欢的一件饰物。
“只是此处风大,” 她上前一步,声音放得低了些,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恐伤了眼。”
南意似乎愣住了,茫然地 “望” 着她的方向,灰白的瞳孔没有半分焦点,嘴唇微张,像是没反应过来她的话。
姜启华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动作算不上温柔,却异常坚定地将那白色丝带覆上了他的双眼。
丝缎轻轻掠过他的眼睫,他似乎瑟缩了一下,却没敢躲开。
她绕到他身后,手指灵巧地打了个结,冰凉的绸缎彻底隔绝了他与外界的视觉,也遮住了那双让她心惊肉跳的眉眼。
瞬间,那张脸上最具标志性的特征被隐藏起来,只留下略显苍白的下半张脸和瘦削单薄的身形。
在外人看来,这不过是尊贵的太女殿下,偶然遇到一个可怜的盲眼琴童,心生怜悯,随手赐下一条丝带让他遮风罢了。
再寻常不过。
“往后弹琴,可系此物。”
姜启华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少年额发的冰凉触感。
南意呆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抬起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眼前的白绸。
丝滑的触感传来,带着淡淡的香气——那是姜启华身上常有的龙涎香,清冽,绵长。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更低地垂下头,声音细若蚊蚋:“……谢……谢贵人赏赐。”
姜启华不再看他,仿佛这真的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插曲。
她转身,玄色的衣摆拂过地面零落的竹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步伐看似沉稳,实则每一步都带着难以言说的悸动。
只有她自己知道,袖中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胸腔里那颗因这意外发现而剧烈跳动的心,里面混合着罪恶感与隐秘的兴奋。
南意独自站在原地,耳听着那沉稳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竹林深处的风里。
他依旧保持着低头的姿势,手指轻轻抚摸着眼前的白绸,冰凉的丝缎贴在眼睑上,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封印。
那位贵人是谁?为何要赐他丝带?
这丝带,又意味着什么?
他什么都不知道。
只能茫然地站在渐起的秋风中,任由那冰凉的绸带裹着眼眶,将他拖入一个未知的、却似乎早已注定的命运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