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城郊外深山中,一口黑棺静静停在花海中,一袭黑衣的背影跪在地上,手中的长棍不停凿着泥土。
汗珠顺着脸颊滑落,青年浑然不觉,抬手用手背抹掉汗,又继续挖起来。
看到棺木的那一刻,竺赫便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灵魂也被被抽离,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浑浑噩噩地在这片花海停下。
此处依山傍水,有温暖的阳光照耀,姨姥想必不会觉得冷。
竺赫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只是麻木地挖着坑,想要把人埋葬。
可他翻遍浑身上下,竟没有找到一个顺手的东西。
多可笑,他随身携带着各种各样的药,却还是没能救素莲,浑身上下不计其数的暗器,不但没有救下人,还连挖泥这样的事都做不到,真是可笑啊,可笑。
泥土从一片平坦变成一个小坑,小坑又慢慢扩大,变成大坑,身上被揉的发皱是衣服沾满泥土,整个人像是刚从土里被挖出来一般。
追来的顾夜清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魔怔一样挖着泥的青年。
他不知道这些年竺赫经历了什么,能让一个人变化如此之大,只记得三年前与竺赫第一次共事时,那个毛毛躁躁单纯莽撞,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还有那个总是笑容满面,活力满满,一往无前的少年。
时间冲刷着璞玉,却没有让他更通透,反而越发沉闷。
顾夜清招来两个下属,附耳交代了几句,下属虽然不理解,但还是照做。
其中一个很快拿来一把锄头,递给顾夜清后识趣地退到一边。
另一个下属回来的稍晚,捧着两坛酒,交给顾夜清后,又若有所思地朝竺赫那边看了看。
顾夜清屏退所有人,一手拎锄头,一手拎酒坛,缓步走到竺赫身边。
察觉到来人,竺赫只停了一瞬,又继续挖坑。
隐忍沙哑的声音带着颤:“待我安葬好姨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照你这样徒手挖,给你三天三夜都未必能挖好。”
顾夜清放下酒坛,挥起锄头。
竺赫没有阻拦,他现在一心只想快点将素莲安葬好,免得她再遭受风吹日晒之苦。
有了顾夜清的加入,两人终于在日暮时分挖出了一个合适的土坑,又配合着将棺木沉入坑中。
放好棺木,竺赫阻止了顾夜清帮忙的动作,跪在土坑边,捧起松软的土,一捧又一捧地扬在棺木上。
尘土随着动作飞扬,又重重落下,过往的一幕幕像走马灯,随着尘土扬起而显现,随着尘土落下而切换。
顾夜清静静立在一旁,垂眸看着青年麻木机械地重复着动作。
落在棺木上的泥土越来越多,黑色渐渐被薄土覆盖,一层又一层,颜色越来越浅,直到完全消失。
最后一捧土落下,竺赫似是失去所有力气一般,扑倒在土堆上,双肩颤抖。
强忍一天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伏在地上的身影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顾夜清动了动嘴唇,干涩的喉咙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世上没有感同身受,身为孤儿的他无法理解至亲离开的悲痛,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打开酒坛,往土堆前倒了一些。
“多谢。”伏在地上的人动了动,缓缓撑起身体,沙哑的声音低得顾夜清快要听不清。
“你是来取我性命的吗?”
盛满悲痛的眸子缓缓上移,卸去伪装的脸缓缓抬起。
即便站在竺赫身后,顾夜清仍旧因他身上散发的悲痛心头一颤,轻轻抿了抿下唇。
“老夫人于我有恩。”顾夜清言简意赅地解释,却没有详细说的样子。
“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竺赫跪在地上,腰背挺直,声音沙哑却坚定:“此次不杀我,待我回到北境,定会……”
“如何?”
“定会率兵南下,直取上京,为姨姥报仇。”
“虽然不知道你为何不相信老夫人为蔚隅所杀,但我相信,你不会出兵。”
竺赫与老夫人一样,骨子里刻着宅心仁厚,北境若与上京交战,必将生灵涂炭,他不会做这样的事。
确切来说,历任北境圣主,没有人会选择和上京开战,即便被上京出卖,被朝廷利用,也还是维持着表面和平。
“你看错人了。”
“我不会看错。”
顾夜清将另一坛酒递给竺赫,在他身边找了个地方坐下。
竺赫接过酒坛,倒了一点祭奠,仰头喝了一大口,辛辣直冲鼻腔,流完的泪水又再次聚集。
“你不怕我在酒里下毒?”顾夜清也喝了一口,饶有兴味地问道。
“你不会。”
“你倒是挺相信我。”
“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竺赫抱着酒坛,转身坐在跪出的两个窝窝上。
“为何不带一个顺手的兵器?”顾夜清往竺赫腰上瞟了一眼,“想打对手一个出其不意?”
“你说是便是吧。”竺赫接过酒坛,微微仰头望着远处天空渐渐显现的星子,沙哑的声音透着落寞。
“自碎雪断后,一直没找到一件趁手的兵器。”
不是兵器不趁手,只是不是独一无二只属于他的而已。
北境武库中有不少神兵,有削铁如泥的刀剑,有破空裂羽的长枪,古朴厚重的斧,百步穿杨的弓,这些兵器,都不是都属于他一个人的。
可碎雪不一样,它是胤帝给他量身打造的,亦如过往十八载为他量身打造的生活一般,绚烂光彩,耀眼夺目。
碎裂的碎雪,亦如他梦一样的人生,被截断成了截然不同的样子。
碎雪碎了,过往的生活也随之如雪花一般,四分五裂,以至于他时常怀疑,那段过往,是否只是一场梦?
亦或许,他早已死在行宫那场刺杀中,后来所经历的一切,是他临死前做的一场梦。
可这梦,太痛了。
梦里他拥有了良师益友,有了并肩前行的伙伴。
在他以为前途一片光明时,却又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远去,甚至看着亲人离世而无能为力,连凶手都查不出来。
到底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他早已分不清了。
可不管什么是梦,都该醒了,他不该对上京抱有太大的幻想。
气氛就此沉默,两人都没再开口。
直到酒坛见底,顾夜清才斟酌着开口。
“我知道你不会接受,但我还是想提醒你,老夫人之死与蔚隅脱不了关系。”
“我知道,所以我想找到他,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蔚隅是亲历者,是他目前所知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