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极其复杂的味道：浓烈刺鼻的草药辛香、一丝若有若无带着甜腻腥气的毒雾余韵、石壁常年不见阳光的阴湿霉味、以及角落里那些浸泡着各种奇异标本的药罐所散发的、难以名状的防腐剂气息。
这些气味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令人呼吸都不自觉地变得小心翼翼。
万春流瘫坐在一张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旧木凳上，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他枯瘦的脊背上，他的双手兀自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抬起手，用袖口再次擦拭额头上不断渗出的细密冷汗，但刚擦完，新的汗珠又立刻冒了出来。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石榻角落里那个沉睡的身影------燕南天。
此刻的燕南天呼吸平稳悠长，面色甚至透出一丝极淡的血色，这本是巨大的好转，但在万春流眼中，却更像是一把悬在头顶、不知何时就会斩落的利剑。
他的眼神里交织着方才那场试药事故带来的劫后余生的巨大后怕，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掉的忧虑。
那忧虑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蔓延至头顶，让他如坐针毡，每一刻都感觉像是在火山口上烤着。
令人窒息的沉默，如同巨石般压在两人之间，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裂发出的轻微声，反而更衬得这寂静无比压抑。
良久，万春流才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那带着浓重药腥味的空气，仿佛这能给他些许勇气。
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两片粗糙的砂纸在摩擦，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焦虑：林......林兄弟......他语气中是无法排遣的恐慌，杜杀性情冷硬如万年寒铁、屠娇娇笑里藏刀心思诡谲难测、阴九幽形如鬼魅来去无踪、哈哈儿看似和气却绵里藏针最是阴毒......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疑心极重！一旦被他们盯上，就绝不会轻易罢休！他们此刻退去，不过是暂时被你那神乎其技的手段唬住，需要时间消化和权衡！下次再来，必定是做好了万全准备，是雷霆万钧、不死不休之势！林兄弟，这石室......这石室已非庇护所，而是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口啊！我们......我们就像是坐在火药桶上啊！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那里面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
他颤巍巍地从油腻的袖袋深处，摸出一张被揉得皱巴巴、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粗黄纸。
纸上用烧剩下的炭条画着歪歪扭扭、标注简略的谷内路径图，一些关键节点还打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凌乱的记号，整张图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草率和绝望。
老夫......老夫在这鬼地方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暗中观察，揣摩他们的规矩和漏洞，或......或有一计！他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石壁听了去，泄露了这天大的秘密，语气里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的稻草，虽是下策，九死一生，险到了极处！但......但或可搏一线生机！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指着图上一条蜿蜒通向谷外的虚线：三日后，恰是谷中每月一次，运送那些彻底腐坏、不能再用的药渣和废物至谷外那个万丈深坑倾倒的日子。那装废物的桶车，是特制的，底层......底层有个极其隐蔽的夹层！是早年一个试图偷运私货出去的叛徒暗中改装的，那叛徒后来被杜杀亲手剥了皮，但这个秘密却被我偶然发现了！那夹层空间不大，但......但或许勉强能容一人蜷缩其中......或可......或可将燕兄藏于其中，再用那些腐臭不堪的药渣掩盖气味......冒险一试......只要天可怜见，能混出谷口，便有生机！老夫......老夫早年在外采药时，在谷外三十里处的黑风崖下，无意中发现了一处天然石缝，极其隐秘，稍加改造便能容身，我还偷偷囤积了些许清水和干粮......
他的话语急促而混乱，充满了对未知风险的恐惧和一丝渺茫的希望，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夹层中令人窒息的黑暗和腐臭。
一声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敲击声，打断了他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绝望的叙述。
是林越的指尖，轻轻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点了一下身旁冰凉的石桌面。
林越缓缓地摇了摇头，目光平静如古井深潭，却带着一种能穿透一切虚妄的锐利，直视着几乎要崩溃的万春流：万老，此计行不通。他的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却字字如锤，砸在万春流脆弱的心防上，非是中策，甚至算不得下策。依我看来，此乃自寻死路之下下策。
万春流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那股刚刚鼓起的疯狂勇气瞬间消散，急道：为......为何？这......这已经是老夫能想到的，唯一能悄悄离开、避免正面冲突的法子了！难道......难道林兄弟你认为，等他们下次来时，我们还能像这次一样侥幸唬住他们？还是说......你打算到时候硬碰硬？他说到硬碰硬三个字时，声音陡然拔高，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怕的事情。
林兄弟！你的医术，鬼神莫测！你用毒的手段，精妙绝伦！方才惊退他们，简直是神乎其技，老夫佩服得五体投地！万春流语气激动，试图先肯定林越的能力，但话锋却猛地一转，充满了悲观和绝望，但是！但是那是在这狭窄的石室之内！我们占了地利，借了出其不意，利用了他们对未知的忌惮！若真到了开阔之处，失去了地利的庇护，面对五大恶人毫无顾忌、全力施为的联手围攻......那......那完全是另一回事！那是天塌地陷！
他猛地站起，枯瘦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几乎要指到燕南天的身上：更何况！林兄弟你看看！你看看燕兄！他如今昏迷不醒，形同朽木！毫无自保之力！一旦动起手来，他便是最大的破绽！是致命的弱点！杜杀的血杀剑狠辣无情、李大嘴的撕喉利齿防不胜防、屠娇娇的诡计层出不穷、哈哈儿的笑里藏刀暗箭难防、阴九幽的鬼魅身法如影随形......他们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饿狼，第一个扑向的就是燕兄！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先毁掉他！
万春流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充满了无力的绝望：林兄弟！你武功再高，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好虎架不住群狼！更何况你还要分心、分力去护住一个全然无法动弹、甚至经不起一点掌风余波的大活人！届时场面必然彻底失控，混乱不堪！刀剑无眼，劲气纵横！稍有差池，只要有一刀、一剑、甚至只是一道掌风扫中......燕兄就......就......他说不下去了，苍老的脸上尽是绝望的灰败，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惨烈的结局。以他的见识，他根本不相信，一个人的武功可以高到在那种极端混乱的、多名顶尖高手围攻的情况下，还能完美地护住一个沉重的累赘。这种动武的局面，是他最深层的、无法摆脱的噩梦。
林越静静地看着情绪彻底失控、几乎要瘫软下去的万春流，也不去解释自己实际完全不惧恶人谷众人，口说无凭。他语气缓和，但一字一句，直刺问题的核心：万老，你怕动武。你怕燕大侠在混战中受损，怕那最坏的结局。这我明白。但你的这个计划，恰恰最可能、也最快地引来一场我们最无法控制的、也是最危险的------混战。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已经看穿了整个计划的每一个失败环节：你以为杜杀、屠娇娇那些人，是靠运气活到今天、坐上恶人谷头领之位的吗？他们对所有出入之物，尤其是此时此刻这种敏感时期，必是严加盘查，掘地三尺！你那桶车夹层，或许能瞒过一时，但绝无可能瞒过他们所有人的眼睛和鼻子！杜杀的多疑、屠娇娇的细心、阴九幽那比猎犬还灵的嗅觉......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足以让我们万劫不复！一旦在谷口被当场揭穿，我们立刻就会陷入十面埋伏，陷入重围！届时，前有强敌，后无退路，才是真正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林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你想悄悄离开，避免冲突，试图用侥幸心理去赌一个微乎其微的成功概率。但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个计划本身，几乎注定会引发最坏的那种冲突------一场在我们最被动、最不利的地点和时间爆发的、毫无准备的、注定惨烈的死战！你这不是在避免冲突，你这是在主动制造一场对我们完全不利的灾难！
万春流如遭雷击，林越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碎了他心中最后那点可怜的幻想和侥幸。他踉跄一步，腿一软，重重地瘫坐回凳子上，发出的一声闷响。他发现自己所谓的，这绞尽脑汁想出的办法，竟然是在主动地、义无反顾地跳进那个他最害怕、最想避免的结局。他脸色灰败得像久病的死人，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声音微不可闻：那......那难道就只能在这里等死吗？治又治不好，走又走不脱......进退都是死路......天要亡我兄弟二人吗......
谁说要等死？林越语气陡然一转，从容和自信再次回到他的声音里，驱散了方才分析所带来的绝望感，既然动与不动，都伴随风险。那便选择那条风险相对可控的、能让我们彻底掌握主动权的方案！你的计划，动，是冒险，是赌一个极小概率的成功，。而我的方案，静，同样是冒险，却是赌一个极高的成功概率！
他抬起手，指向石榻上呼吸平稳的燕南天，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他们不是千方百计想看吗？不是想摸清我们的底细吗？好！那便让他们看个！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就在这间他们刚刚探查过、短期内反而会因思维盲区而有所松懈的石室之中，一劳永逸地将人彻底治好！此地看似危险，实则因他们刚铩羽而归，心中疑惧未消，反而会有一段意想不到的、宝贵的平静期！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待燕大侠神功尽复，醒来之时......以其当年冠绝天下、无人能敌的武功，加之如今破而后立、淬炼重生的磅礴修为，届时是去是留，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何人能阻？何需再像地鼠一般，钻那腐臭不堪的粪车夹层，去赌那渺茫机会？那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才是一劳永逸、彻底解决问题的上上之策！
万春流初闻就地治愈，觉得这想法比他自己那个钻粪车的计划还要疯狂百倍、千倍！这简直是灯下点火，自取灭亡！但听着林越抽丝剥茧、冷静到残酷的分析，对比自己那个漏洞百出、必然引战的下策，他沸腾混乱的血液竟渐渐冷却下来。理智开始艰难地回归。
他猛然意识到，林越的方案看似激进冒险，实则是在用一场目标明确、环境相对可控的攻坚战，去避免一场毫无胜算、被动无比的、注定惨烈的突围混战！虽然同样伴随风险，但成功的回报是颠覆性的，是真正的海阔天空！一股在绝境中被逼出的、破釜沉舟的狠劲与决绝，终于一点点压倒了那几乎将他吞噬的长期恐惧。
他猛地一攥拳，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毕露，他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头，老眼中爆发出异样的、混合着恐惧、希望和最后赌性的精光，死死地盯着林越，声音嘶哑地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问题：林兄弟......你......你实话告诉老夫......你有几成把握？不仅仅指最终治好燕兄的把握，还有在治好他之前，在这石室里，不被他们发现异常、不引发最终冲突的把握？
林越迎着他孤注一掷的目光，平静无波，既不安慰，也不夸大，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十成把握，无人敢言。但若比较而言，远比你那桶车夹层计划的成功率，要高得多。高到值得你我在此一搏。
万春流死死盯着林越的眼睛，仿佛想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犹豫或欺骗。但他只看到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和自信。他猛地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石室内所有的勇气都吸进肺里，然后用尽了毕生的力气，重重点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老夫......老夫就再赌这最后一把！赌你林兄弟，真有通天彻地之能！一切......一切就拜托了！
这一次，他赌上的，是真正的、在绝望深渊边缘挣扎过后，交付出去的、沉重的信任。